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适莽苍在线阅读 - 第六十五章 暗度解语

第六十五章 暗度解语

    日子不知不觉便到了年末最后一月,正是罗倭宫中祭祀,民间观灯的时候。北政所内处处花烛新语,月明辉映,纱灯崭新,新换了玄色剪绒珊瑚顶帽儿的一众小厮在院落内忙来忙去。为家中武士所备的年结下鱼干熏rou,长衣短袄;为家臣交际所备的金鼎玉壶,彩缎明刀;为上下夫人所备的年货赏物,玉笺倭裙种种,皆是北政所夫人一人的cao持。

    我自在自己的厢房内把玩一柄罗倭七弦琴,这琴凤形鲛尾,弦株张弛,且与新越琴曲弹奏之宫商角徵羽之道有暗暗相和之处,略略琢磨,琴谱并不甚难解,于是便让茶仙去借了一柄琵琶挑了和音,又渐渐学着“由”与“按”的各式技法。

    十多天下来,便可略略和着明月照过积雪的清光,弹奏罗倭的仿唐之《长恨歌》所做,抒写唐明皇与杨贵妃之悲剧爱情的曲目《高妙歌》。庭前的梅花渐渐盛开,花信亦皆含苞,不时雪云迷离叆叇。

    因着卿亲王与康秀家相交甚厚,又奉了旨意选择各武士贵族家样貌齐整俊俏,备以做盛会神巫舞艺学童的神殿童子,因而时常前来北政院落,也不时与我讲习讲习曲乐之道。

    而夕雾大将我则自那日起再未曾见过,我思忖着,想来是淀姬与近江公主那一系嫡子继承之事随着康秀将军病重,正紧锣密鼓步步铺排,而这北政院落,则成了德川家培养自己势力,准备安排的地方。

    我置身事外,未曾有人前来叫我商议,身边也只偶尔与茶仙调琴通曲时说一二件事。

    “修琴之道,凡四季变化,手法与适应季节寒暖变化的种种技法,共有四十七种,调琴如调兵,粗中有细。”茶仙站在梅边,映着月色和雪意,带着斗笠披挂,和我说道。

    “我明白,”我点头看了看她,打开了罩着琴与琵琶的藏青色套袋,将其中那柄琵琶取了递给她,又将石凳上的积雪拂去,在上面垫上两个厚厚的蒲团,在她含笑落座时,凑近她的耳边轻道“子时三刻西角门三门处议事,我明白的。”

    “谢谢”她嘴角轻轻露出笑容,挽了倭髻的乌发隔着月光勾勒出一圈清冷唯美的轮廓,带着一抹哀婉的色彩,让人生出怜惜。

    只见她抱起琵琶,复又靠近我这一侧道“此事凶险,先生可需要帮忙?”这一次,她用了从不曾使用的字正腔圆的汉语。

    我心中一颗巨石落了地,确定自己是猜对了“子时三刻西角门三门处议事”这句的真意,这才放了心,便继续用倭语与她调侃音律道“今日天寒,喝一杯暖酒,我们也不多奏了,只讲那《惊梦》一折再演一遍,弹出些波澜壮阔的风情就好。”

    她巧笑点头,琵琶拨动声如裂帛,四弦排开,慢捻轻挑之间似在无波古井水底,百节秋竹竿稍,飓风掠过,惊变夜风。

    我心中暗暗赞许了一句“巾帼之气,方有此势”,却并不复言语,心中氤氲着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与秦清初见时的恍然,在卫羽城中行刺时的一眼万年,于清雪中红袖添香的幸福,成亲时的擀面杖击节迎亲舞,还有现在无可知悉情状的忐忑与伤怀……

    平时里不曾表达的心意随着手中七弦琴带着半生不熟的罗倭曲风依依送出,与那绝响一般妖娆的琵琶曲合作一处,如若两只上下翩跹飞舞的灵物,跃上厢房之侧。

    “善哉乎鼓琴,缠绵乎别离,”茶仙看我一眼,边拨弄琵琶,边吟出一句。

    我心领神会的笑了笑,也沉入茶仙的琴音中听那火花绚烂的声音中暗藏的机锋,“古人名位心原淡,绛灌何能复长生。琴头无涯人不解,庸言为许做公卿。”

    她斗篷内系着倭裙打着绛彩丝绦的红色双飞汗巾与一方云龙饕鬄纹样的云山润玉佩被风从袍服中吹拂开来,她却似是沉浸曲调,并不抬首,只闭眼感受着风一般。琵琶声变得绵延幽深,缓缓如若流入清泉的凌瀑,奔腾过后的疏淡渐渐开去。

    “善哉乎鼓琴,悠然做期盼。”她抬了头,又看我一眼,道。

    说着,便一声惊响,断了手中琴弦。

    木屐踏在雪上沙沙之声传来,只听得一个柔中轻缓的京都罗倭声音飘向我们道“二位好是风雅,竟如若古书所言,伯牙子期呢。”

    我抬头转身看时,却见到身上套着双衽凸花大红仙鹤绣外衣,白面汉诊里衣,淡紫色锦织罗衬袄,外罩北溟绫罗百褶裙,青瓷色斗篷风帽的一位中年妇人,正坐在一定小舆轿上,身侧陪着两个淡紫色锦绣松节色衣阙,头上各自别着一只荻芦枯枝的丫头,背后是排出两队,举了旗子的带刀武士。

    身后的茶仙早已俯身相拜,我见行此大礼,料着这必是北政所夫人本人了,待她下了轿,便也上前抱拳行了礼。

    她笑了笑,面上略略浮肿的样子,身形发福,只一双眼里满是凌厉的光芒。头上的银丝很自然,并不上乌发膏子,发髻别致,上面是一只嫩沉香箍子插梳,别无花朵。

    “先生来这里也许多日了,何以不前来相见?”她笑笑转身,示意身侧武士引着我跟向她的步行方向。

    “因见府上繁忙,未敢造次前往。”我一面跟着行走,一面回到。

    “北溟古言讲究,做客必要先做个招呼,先生何以行事如此意外?”她边走着,边以严肃挑怂的口吻道。

    “行大事者,不论小节。”我被她这个无意义的询问和顽固的礼仪坚持问住了,只得东拉西扯起来。

    行过池塘,并没有上冻,月色清辉撒在上面,迎着塘外略略落了一层薄薄白雪的景色更添几分寒意。

    绕到了正厅,边上的侍女服侍她脱了斗篷高鞋,只着两条金边缫丝棉袜踏上席子,在悬着销金彩绣倭字两列屏风一侧坐下,又指另一侧对我扬手示意道,“荆先生请。”

    我点头做了一个礼貌的姿态,便也依样拖了鞋走上席子在另一侧坐下。

    两边的武士刷一声推上了门合页,堂中顿时一片寂然。

    我看向两侧,房中的纸隔扇尽行撤去,然各处但用帷屏遮隔,中央的主君位依着罗倭古意的男尊女卑被刻意的留出来,而北政所夫人那略略肥胖的身体只直直跪坐在主一侧陪位。室内铺着茵褥,东边的一列沉香木架子上拜访了各色暗器,对首西侧则是一列金丝绣带的竹书。

    北政所夫人一直沉着脸,许久,方开口道“小侄早川琴草,据闻乃是先生所杀,可有此事?”

    许久不曾想起的曹钦那张灵秀病弱的脸浮现面前,我又看了看眼前浮肿的北政所夫人,不由摇摇头,心中难免不犯了男人以貌取人的寻常路数,想道,曹钦这般人物,竟喜好这色女子,真是倭人之审美不可忖度。

    “非也。我与早川君无仇无怨,他又已然投诚我长公主,我有何理由杀他?”我撇撇嘴笑道“倒是你们罗倭的人,如何灭口的也说不定。”

    “一派胡言。”北政所夫人面上不动,口吻却无比冰寒刺骨。手上前面的娟帕上拧出丝丝血迹,一切都让我看在眼里。

    “忍者向死而生,死乃是光明,这不正是你们宣扬和期望的么?莫非夫人你托付曹钦——阿不,你们的早川琴草,前往我国行忍者事,折腾的北溟鹏城大乱,提前应战,流血盈野,民力匮乏的时候,不曾想到他的结局?此时来问罪,夫人不觉得自己的虚伪与自私,只是好归咎他人之罪么?他本就是夫人您害死的。”我毫不挂怀她的感受,只兀自冷冷道。

    一种愤怒的绯红浮上了北政所夫人浮肿的脸颊,她眼里难以掩饰的悲哀和痛苦让我内心暗暗替曹钦说了一句,她对你并非无情啊,只是你的生命敌不过权力欲望对她的诱惑罢了。

    薄纱绘着浮世绘画的烟笼灯和旁边同色锦缎挥罩的雾横灯中粗粗的长明烛闪烁,横木地板上的长席纤尘不染,却也一无所有,如若北政所夫人如今怆然的内心吧?

    “你来,便是想证明新越将支持德川家政变,是么?德川家答应与你们议和,是么?”她长了长口,一字一字的问道。

    “政变与否,我毫不知情,我自然希望促成彼此和平,互不侵犯的暗约,若是康秀家与我此刻订下约定,我也毫不反对。”我也一字一字缓缓的对她讲出来。

    她上下打量我,先是愤怒,后来逐渐转为嘲弄,又笑道“你一个新越人,却投靠北溟,为北溟与罗倭的和议如此殒身不恤,莫非你不知晓,一旦罗倭与北溟议和,对新越意味着什么?”

    我瞥了瞥她,向嘴边哼了一声,又转身换了一个姿势,方道“你们待客连奉茶都没有么?我口渴了。”

    她不意我突然这么说,沉吟片刻,方不忿的对窗外道“青木君,让茶仙奉茶。”

    窗外一声冷冷的“嗨”应允着。

    她又看向我,我却并不看她,只冷冷从广袖袍服内拖出两方娟帕,又扯了案上罩着的竹篾席子上两片席子,和着灯油晕开了烟灰,在上面写了两份新越汉字与罗倭文书的东西。挥挥手甩到她一边。

    “这是北溟与罗倭的议和条件。”我目光盯着她的双手,见她拿起娟帕在读,方继续道“羽山岛,枫岛,琉岛等诸岛皆属我北溟所有,任何罗倭战船不得在我海域内未经朝廷批文便自通行——包括一切补给新越和济州陆上战事的补给船只,皆属我北溟不准不得通行之列。”

    笃笃扣门声响,她轻道“进来。”

    便见茶仙拖着小碎步,身着色彩艳丽层层托染的罗倭常礼服,携着一股nongnong的梅花熏香,行了礼,先跪向北政所夫人一侧几案,又跪向我一侧,将两盏青花瓷套色茶壶同茶盏各自从玫瑰木托盘上取下,双手奉到几上东首横三尺半,纵一尺半的便宜取用一侧,又行礼退出,合上了门。

    我举起杯子,摸到杯子下面的蜡丸,藏入掌中,又将茶盏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北政所夫人突然大笑起来,她握着那两片锦帕,如若深仇大恨一般揉搓着手,根本不看桌上的茶盏,只喉头上下活动,又舒了两口气,方道“你以为,没有海上补给,我们便不可在新越境内新罗肥沃之地,招兵取粮,与新越战到最后么?

    荆先生既然聪慧,睿亲王既然也有志于皇位,何不与我联手,彼此共享新越之地呢?这般议和,对北溟,对睿亲王,未必是最佳和议之策吧?想来定是荆先生自己的私心,不定是新越,还是北溟呢?”

    我心中猛不丁窜出一丝想掐死眼前这个胖女人的感受,却转瞬即逝。不得不承认她确是俱有慧眼,一语中的,并非寻常女子所能做的见地。尤其是在此刻她的丈夫垂危,她的死敌手握唯一的继承人在近江一系做大,她不得不寄托于与德川家的约定以自保的时候,却仍然如此冷静。

    她猜的不错,所以黄淳设了如此复杂的局面,并将我推到这个议和一线上,最根本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一方面要促成议和,一方面绝不能让北溟有机会为罗倭利诱,与之结成一线,以损了我新越之利。

    冷静,我的大脑给自己下了直领,顷刻间我面上浮出更加不在意的神色道“没有海上补给,战至最后,仅仅依靠以新越降臣自我攻打么?你以为,睿亲王会傻到以为你罗倭一旦登上了新越大陆,会放弃北溟这块肥rou?北溟虽则并非以诗书立国,但还不至不懂唇亡齿寒,更不至不知你罗倭野心。”

    我见她如此仇恨那两方议和锦帕,却仍然并未扔入火盆烧毁,心中料定她必定挣扎。而搅乱罗倭,使她在主战的康秀本家与主和的德川家摇摆不定,方能让罗倭乱的更久,也让北溟得到更有利的和议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