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猎雁之盟
许久,北政所夫人突然起了身,移步走到我身前跪坐下来,又紧盯着我的双眼,带着一种摄人的威仪和悲凉的空虚。 她伸出食指,轻轻蘸了我身前小几上的那盏茶,在桌上缓缓写下“秀爱”二字,那是如今康秀将军唯一的襁褓幼子的名字。 我看着那两个字,和她相视一眼。 便听她压低声音,忍住了其中一丝嫉妒与悲惨,努力平静而轻若不闻的问我道:“真的是琴草与淀姬私会所出吗?” 说完,她又缓缓从宽大临风的衿袖里取出了一只兰草樱花绣罗倭小字的香囊。 我也看向她,眼前闪过了耿嬷嬷,曹钦,长公主,许多过往的画面,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香囊,微微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道“夫人,这是您的家事,我怎会得知?” 她却怆然笑了,“罢,罢——”面上竟不意落下一行泪,却极快的背身拭去。 我心中想着,或许她自己也并不想真的知道是与不是吧,无论哪种结果,都是此一生中与她纠缠最深,爱恋最深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与恨不得让她死去的敌人之间,不明不白的结果。 想到这里,我想自己的目光中是带着哀怜和慈悲的。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跪坐下,方又回到刚见时那个百般威仪的女人,对我道“荆先生今日早些歇息,明天德川将军前往打猎,夕雾大将会带先生前往会合,先生想达成的事,到时便可落定的了。” 我起了身,双拳抱拳向她行了礼,走到门边,早有武士自外面推开了门,我穿鞋走出去,看到不远处梅树下的茶仙,眼神相交,却并没有过去,只径自随着身前武士的导引回了自己的房中。 第二日方才卯时,月色还有些朦胧,夕雾便喊了我,只我与他二人,又备了两匹矮脚马儿,各自骑上,便向三河奔去。 天空被淡淡的流云遮蔽,暖暖的南风从海边吹来,海岛密树成林,风移影动,春色早发,西郡到吉良,一带皆是放鹰捕猎的好地界。 “主公一行人离开滨松,去往三河。名义上,此次乃是去吉良放鹰狩猎。”夕雾大将驱着身下的棕髯矮脚马,挺身侧过对着我,又拍一拍两只马儿马袋里的箭矢和干粮,笑着说。 我见他心情颇佳,便不由打趣道“夕雾可是钟情狩猎?如此开怀。” “看来是我得意忘形了,”夕雾瞥了瞥我,半真半假道“见到自己的主公,自然是高兴的。” 我见他如此说,方故意又逗他道,“是啊,夕雾大将,要不要再添一句‘吾天国之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真不知真话假话。” 夕雾却立刻面色一沉,肃容道“先生的国度,是以此为玩笑的么?” 我忽的想到罗倭的神道教信仰,心理略略有些抱歉玩笑过了度,便从箭袋子里取了两捆塞到他的马儿袋子里,方笑道“对不住,算是赔罪了。” 他见状撇了撇嘴,就此一路各自欣赏风景,彼此无话。 行到赤坂附近,天已大亮,冬天的日头虽然朦胧不胜,却也在平原上煞有介事的照耀。没有绚烂的光芒,却也照出了远处一行人等。 想来因是打猎,并非行军,人马又只是带了八十名步卒的关系,队伍里只稀疏的几色旗帜,边缘皆是红色,当中黄、蓝、绿、白,几色不等。前面三人,各自盔甲晃眼的环着当中软甲附身,鹤毛顶子头盔的一人,稳稳行来。 身边的夕雾已然率先扬了鞭子,马儿唇角噏动两下,摇一摇头,便奔上前去迎接,我也跟着打马上前去。 待到五十步处,夕雾却停了身,抽出马袋中两只小红旗子,画了一个旗语,对面的武士也回了一个旗语,这方才继续向前奔去。 其时青天白日,阳光能见度全然可以看到彼此的样子,然而双方依旧依着程序一丝不苟的做完了整套交接仪式,这方才会和。 行到德川马前,夕雾滚鞍下马,径自单膝跪在德川马前,双手抱拳,噤声道“主公,左卫门督卫夕雾九郎,携荊金水次郎先生,前来相陪主公狩猎。” 德川身材短矮,体格健硕,白面银丝边里衬短袄外直接搭着金鲛缂丝软甲,外面则罩着广袍灰兔毛大氅,牛皮镶金护膝,但见他缓缓一笑,示意夕雾免礼。 我则兀自不爽的想,为何“荊金水到了这里竟然改了名字成了荊金水次郎,还真是客随主便的紧,这夕雾,巴结承欢也是一把好手。” 正思想间,对面德川身后的三位也倏地下了马,各自一一抱拳,躬身四十五度向夕雾道“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接着,三人同时一倾,向夕雾行了礼。 德川也下了马,笑笑走到我身边,身后几人霎时并做一队,身后步卒跟随着。 “荆先生,前来一路上,可有收货?”他的声音很是宏亮,笑的却很内敛,整个人身上并无什么杀气,很难和杀人盈野,被迫手刃过妻儿的康秀手下第一大佬,也是最大威胁的德川联系起来。 “并没有,倒是夕雾大将猎了两只雁,武艺不俗。”我端然肃穆的进入了黄淳安排给我的荊金水角色中,恪尽职守的不显山露水道。 谁知德川却回身乜斜眼睛瞪了一眼夕雾,夕雾则不由低了头有些羞赧的样子,只听德川道“执行任务时私自射猎?” 那边夕雾的脸色更加难看。我也自悔有些失言,场面顿时有点尴尬。 谁知德川忽的又转了脸色,笑着背向后面,伸出左手,张开五只粗壮的手指,哈哈道“猎物拿来,我也射了三只哩,午间一同煮了汤。” 夕雾顿时转而喜笑颜开,屁颠颠跑着将两只绑了脚的大雁挂到德川的坐骑上,又挠挠头盔,跑回去。 两侧的弥八郎,正胜和康成三人也是一色挤眉弄眼的发笑。 “康秀将军似是好不了了,我们的事也应快些谈妥才是。”德川开口便直截了当道,丝毫不避身侧诸人,只是声音很轻,便是听得到,也是极靠近的一二人等,想必都是心腹了。 我一边一同走着,一边点头,心中讶异的紧他的开门见山。习惯了绕来绕去,迂回前进,一时间竟被他说的略略有些愣怔。于是也轻声道,“是。王爷遣我来,也是此意。只是王爷有些疑问,贵国一向是从色目诸国进口火器,其火器也确是有其过人处,怎得王爷忽愿从我北溟取得?莫非康秀将军管制如此严厉么?” 德川仍往前走,任我细致观微,亦看不出其心中所思所想,但见其波澜不惊,心思深沉,笑容满面,对我一脸诚恳道“你以为呢?罗倭虽小,确是已然为康秀将军管制的丝毫没有缝隙自行采购的。” 说着,德川便起身上了马,身后几人如临大敌般也倏的一声纷纷上马,我于是也随之上马,听得他道“我们向本城去吧。” 话音一落,大家便纷纷扬鞭跟随,此时我方才注意道,他们的马鞭皆是许多柔韧柳枝编织而成,并不用麻绳缠裹,以爱惜马匹。 天色虽明暗不定,但亦不时有大雁成群飞过。 众人纷纷弯弓射雁,好不热闹。 我也拉开了弓,心想如若丝毫不露武艺,想来也难以得到这群骄兵悍将以武威为先的武士们几许尊重,于是将箭搭好,闭了左眼,一只眼紧紧盯着斜侧正正飞过的雁群,待其变队转向之时,三只大雁并作一线之机会,对准目标,开弓满月,屏息放箭。 但听得嗖的一声,那罗倭弓箭远比我想象的更为轻巧、精准、锐利的射向天空,三只雁儿一箭洞穿,并身殒命落下,如若一串巨大的烤雁串形状。 我见射中,心中甚是欢喜,却兀自淡定如故,只待德川等人夸奖。
果然,众人都很是欢喜的看了我一眼,而后却并不似北溟如此常情中的彼此称赞,而是七嘴八舌的对德川说道: “荆先生是趁大雁转弯时射的,主公,” “主公也试试,等会儿还有雁群飞过,” 最让我不意的是,那康成竟道, “是趁一字型变人字形时左舷三舵变位的” 一语说完,我便开始盯向他的脸,努力回想着这必是水师倭将,而我似乎如何从记忆中搜索,都未曾与之交手过。 正当我寻思自己的时候,德川的反射弧似乎回过神一般冲我鼓起掌来。众人也都十分配合而划一的停止技术分析如何实现“一石三鸟”的射猎步骤,转而向我致以掌声。 我只得回到刚才的剧本,谦逊的笑笑。 德川却很是欢喜的对我道“北溟果然卧虎藏龙,我以前只道是外交军事之道,虚虚实实,新越北溟,最好吹牛大话,如今看来,一介军师文臣的荆先生,也有如此武艺,确是不俗。” 我又只得笑笑,道“承蒙看得起。” 便这般边行马边射猎,德川边一一与我将暗暗议定的和议细节彼此妥帖了一番。待这般边行边射猎,到了本城城下,已近黄昏时分。许是城上将士皆十分熟悉德川的旗帜与马匹,将士,一路奔骑畅行无阻。 至城东南,便见到本城大宅,宅邸中央对称,斗橼拱柱,飞檐纵横,对称的四翼扬起上挺,形成简洁的山墙和素雅的曲线,正殿面阔五间,南北立面各自向内微微凹入,门廊上雕绘炫彩浮图花,槽口线和塬墙齐齐整整合比例严丝合缝,卷飞凤翼团花抱柱推出的厅门秀雅肃穆。 一行人各自下了马,里间迎上来的仆从由康成指挥着前去炖汤,喂马,其余人等一径随着芥兰花绵延的石子小径前往侧间更衣。 其间伺候的侍女们各自穿着竹叶斑斑绣染的常礼服,开展袍袖为各位换衣。 夕雾最先换了衣襟,便侧坐在石涛风竹入松的屏风隔开后的床前矮几边上,摊开齐整的新越纸与纹理细致的高丽纸,润了笔,又有侍女为他放下卷着的帘幕,点上烛火,罩了纱罩,又挪了炭火烤晕开墨里浸润着的上好丝绵,方才退出来。 其余人等也纷纷先行退了出去,只余夕雾,德川与我三人在室中。 德川细细对镜整理着衣襟,不时瞟来一眼。 我则坐在夕雾对面勾着前襟的两列松褪开的衣带。 夕雾坐在那里,略略凝神思索,方一条条将一路上密约详沉写好,待递给德川看了点头,才在海蓝色的薛涛笺上誊抄两份。 又递了德川看了,方递给我看。 我细看时,内容详实简约,并不似新越大夫的那般流利动人,但一笔书法却是极好,迎着灯烛细看下,我方才发现这并非我新越常用的薛涛笺,而是罗倭自己借鉴了新越笺纸自己制作的彩色纸屋纸,色泽艳丽莹润,兼之夕雾的草体字迹带着一种挥洒的妩媚动人,别有一种风味。 待我二人都看过,又各自引了手印,夕雾便将两册文书各自封好,上面烤了胶印,递给我一份,又自己收着另一份。 窗外的浓汤香味与罗倭古歌之声已然渐渐散开,德川笑笑道,出去吧。 院中长案四合上已然座无虚席,正信已然在上手留了坐,我与夕雾方随着德川入了坐。 “各位久等了,”德川轻松招呼着,命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来“我向本城的各位敬酒,来,由由有乐先生开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让各位久等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