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科幻小说 - 木卫二在线阅读 - 第四章 秋决大集、第三节 收租院

第四章 秋决大集、第三节 收租院

    背靠着凤山脚下那堵巨大的围墙,一块足球场面积大小的广场此刻挤满了四面八方来的大车。广场的四周站满了身穿黑色制服的兵丁,肩上的武器在阳光下反射着逼人的寒光。这就是凤山城内让无数人咬牙切齿、爱恨交加的收租院了。顾名思义,它就是孔老爷治下的小民们年年纳粮完税的地方。随着金属矿藏的枯竭,黄金、银两,甚至铜钱这些通行了几千年的贵金属货币也显得弥足珍贵,凤山的小民们和黑暗大地上其他地区的农民一样,给财主老爷们“纳粮”,是缴纳真正的粮食——谷子、豆子,以及其他各种各样容易贮存的东西。孔老爷的钱粮师爷们倾巢出动,一个个查看、计量、估价、入库,给小民的账册盖上“完纳”的戳子,今年的税赋就算缴清,可确保一年太平无事。缴不清的,自然有孔老爷的征粮队下乡扒房牵牛;抗拒不缴的,就等着孔老爷的兵前来征讨吧。

    孔定边却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能茫然地随着车流进了广场。只见场内一字排开十五台大磅秤,每台磅秤前都排了长长的大车队伍;纳粮的乡巴佬们使劲地抽打着牲口,大声吆喝着,努力想把自己的车子规规矩矩排在队伍中。偶尔有牲畜不老实,拽着大车场内乱窜,立刻就有一大堆兵丁叫骂着围上去,把那赶车的把式拽下车来按在地上狠揍;排到磅秤前的大车,人们满脸油汗地把车上的粮包一个个卸下来,砰地一声摔到磅秤上过磅,旁边守候的小兵此起彼伏地扯着嗓子叫喊着;磅秤前的桌子围满了激动的庄稼汉、小财主,同过磅的师爷们唾沫横飞地争论着;另一群师爷猛吸着旱烟,耳朵夹着笔,挽着袖子,飞快地打着算盘。尘土飞扬中,人们的怒骂声,牲口的嘶鸣声,粮包摔在地上沉闷的砰砰声,扯着嗓子的吆喝声……同隔壁巨大的集市相比,人喊马嘶却有另一种热闹。

    孔十八坐在大车前方,一边叭叭吸着劣质的香烟,一边焦急地看着长长的队伍。这时,旁边的一辆大车引起他的注意。这车上装的粮包小小的,黑黑的,包扎得严严实实,完全不像普通的运粮车那样粗苯夯实。赶车的把式一身衣服簇新,眯着眼睛默默地吸着旱烟,其悠然自得的模样同那些土头土脑的乡巴佬的焦躁与愤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东家,看!那装的什么粮食?”孔十八拽了拽孔定边的胳膊,低声问。

    孔定边看着那一车怪里怪气的小小“粮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台古怪的大车也引起了周围一些大车的注意,开始有闲得无聊的村汉慢慢围拢来,对着它指指点点。那赶车把式也毫不在意,干脆往车上一躺,闭上眼睛休息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一干人叽叽咕咕议论着眼前那车神秘的货物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台车,猛烈地撞上了它。几个小黑包掉到了地上,立刻就摔碎了。一大堆圆圆的、晶亮的小东西满地乱滚。那个吸旱烟的赶车人跳下车破口大骂,揪住闯祸的大车把式就要打架。几个土佬儿一边起着哄,一边溜过来在大车轮下钻来钻去,捡着落到地上的小东西拼命往怀里塞。

    “轴承!”孔定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孔博森收轴承!”他飞快地思索着,这小小的东西是机器必备的玩意儿,没有它,孔老爷的堡垒中那些冒烟的机器多半都要熄火。不过轴承的生产早在机器时代结束之后就终止了,这满满一车轴承多半是从无数的废墟里刨出来的。孔老爷如此大张旗鼓的收轴承,这说明他在建造机器,而且是大量的机器……

    白雪寒似乎看出了孔定边的心思,挪着屁股和他坐到一起,轻轻说:“孔博森什么都收,废铁,机器零件……你也知道的嘛。你瞧那边。”

    孔定边朝着白雪寒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纳粮的乱哄哄的队伍中,有几台蒙着厚布的大车显得特别显眼。从它们那高大的外形和呲牙咧嘴的形状来看,无疑是某种机器的巨大构件。

    正在孔定边犹豫着要不要跳下车也跟着顺点轴承的时候,一小队兵被那位赶车人的叫骂声吸引过来,开始吆喝着轮着鞭子往人们身上抽。大家很快一哄而散,留下了那倒霉的家伙在尘土中跳着脚哭骂。

    孔十八吆喝着牲口,让大车追上前面一台,老老实实排进一个队伍。孔定边低声命令着:“现在大伙儿要小心谨慎,不要多说多动,赶紧完事儿走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鲶鱼军师拽了拽孔定边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孔定边发现广场四周的建筑上也站满了兵,高大的城墙上还架着不少粗粗的、乌黑的管子。

    机枪!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偌大的广场虽然人喊马嘶好不热闹,但是这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气氛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终于轮到孔定边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师爷打扮的人满身尘土,招着手扯着嗓子叫喊着:“卸下来,卸下来!”

    几个人跳下车来。三个男人开始费劲地往车下卸粮,一包包粗笨的粮包摔在地上,发出啪啪的闷响,激起呛人的烟尘,白雪寒虚扶着粮包,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咳出来——咳嗽声会暴露她是个女人,一位细皮嫩rou的年轻姑娘混在乡巴佬纳粮的队伍中,如果不是非常危险,也是极其引人注意的。

    磅秤前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大兵,桌子前坐着一位白胖的师爷,裤腿、袖子全挽起来了,满脸油汗地伏在桌子上打着算盘,活脱脱一个土匪模样,这让孔定边差点笑出声来。那胖师爷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一句“过磅”,孔十八便喘着气把一个大粮包砰地一声摔在磅秤上,又激起更大一片尘土。

    “一百一十八斤!”眼镜师爷摆弄了半天秤砣,叫喊起来。桌子前的胖师爷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

    “一百三十斤!”“一百七十二斤!”“两百零四斤!”“一百一十四斤!”……眼睛师爷拖着悠长的腔调,唱歌一般报着数,胖师爷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山响。

    孔定边和孔十八连着搬了十几包大粮包,都快累散架,浑身汗如雨下。

    “慢着!”满身大汗的军师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磅秤前的眼镜师爷。几个人都停了下来。

    “干嘛?”眼睛师爷和黑脸大兵、胖师爷交换一下眼神,用力梗了梗脖子。

    “你这秤有问题。”军师不慌不忙地说。他走上前来,一下子推开了莫名其妙的眼镜师爷。“唉……哎哟……”眼镜挣扎着向后趔趄几步,露出脚底下一个圆形的小桩子。

    “喔……”有人叫出声来。

    军师摆弄了一下秤砣,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然后招手让那个黑脸大兵读数。那兵傻乎乎咧出白白的大牙,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识字……”

    军师大叫起来:“不识字?我念给大伙儿听!一百三十一……”

    “喔……“更多的人叫了起来。周围的几个磅秤全都停顿了,人群开始慢慢地围拢过来。

    军师轻蔑地冷笑着,大声说:“师爷,你刚才给这包粮过磅的时候,可是一百二十一斤呢!怎么你这一离开,就加了十斤?你脚下踩的是什么玩意儿?”

    “放你妈的屁!”眼镜师爷的脸一下子红了,叫骂着冲上来,试图踩住那个小小的圆桩。孔十八立刻跳出去和他拉扯,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

    这时周边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大家伸着脖子呆呆地看,开始嗡嗡议论起来。

    孔定边的心里打鼓一样响着——大事不妙!他的大脑全功率运转着,快速思索着对策。他一边生气孔老爷的收租院如此坑害百姓,一边埋怨军师多事——纳粮可不是正事儿!今天这挨千刀的鲶鱼是怎么了?平时不哼不哈、阴阴的一个人,遇事从不出头的“智多星”,今天怎么这么急火火的跳出来要“讨公道”?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军师一眼。

    鲶鱼军师被孔定边这么一瞪,脑子轰的一声,明白自己冲动捅了篓子,立马也凉了半截,慌乱起来:这下可怎么收场?

    桌子前的胖师爷站起来,慢慢踱到磅秤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又盯着孔定边一干人看了半天,冷笑着说:“各位乡亲,我们孔老爷家在这儿收粮,也有几十年了。这地都是孔老爷的产业,各位纳粮完税也是天经地义。这几十年,我们孔家可是童叟无欺,该收多少就是多少,不多要各位的一粒谷子,一粒豆子!各位说,是不是,嗯!!?”他的眼珠子瞪了出来,厉声问道。

    围观的人群噤若寒蝉。

    “刚才这位乡亲”,胖师爷指了指军师,“怀疑我们的秤有手脚。好,那我们再称一次,大家亲眼看着!”

    鲶鱼军师万分懊悔自己惹了事,现在不知所措,只能唯唯答应着,英雄气概一下子无影无踪。孔定边紧张地喘息着,眼看着周围的人群越围越多,心中万分焦急。

    “称就称!”孔十八脸红脖子粗地叫起来,“如果你的秤做了手脚,我把你这桌子掀了!”

    “小子,有种!”胖师爷嘿嘿冷笑起来,阴沉的目光扫得众人不寒而栗。“来呀,把这个包,一个个称过来!这十五个秤,一个都不要落下了!”

    偌大的广场静了一下,又如同开锅般沸水热闹起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向这台磅秤跑来,孔定边一干人突然成了漩涡的中心。几个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抬着粮包向第一台磅秤走去,大家表情复杂地跟着,小声谈论着,这可是收租院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场景。更多的人则对孔定边一伙人指指点点——这是谁?哪儿来的?怎么敢砸孔老爷的场子?

    孔定边低着头一言不发,快速思考着脱身之计。他甚至想拉着几个人一跑了之,但当他看见城墙上的机枪开始指向这里之后,很快放弃了这个计划。

    这下可怎么办?怎么办?

    “一二十一斤!”远处第一台磅秤旁已经传来了人们粗豪的报数声,众人大声议论着,又簇拥着兵丁把粮包放在第二台、第三台磅秤上。

    “一百二十一斤!”“一百二十一斤!”……每当有人报数一次,人们都欢呼着鼓掌。孔定边有些害怕地发抖,自己竟然莫名其妙成了广场上所有人的敌人。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粮包被众人放到“做了手脚”的这台磅秤上。胖师爷那几个人得意洋洋地看着孔定边。

    “不许踩!不许踩那个东西!”孔十八咽不下这口气,站在地面上那个小圆桩旁边,双手张牙舞爪地挥着,大声呵斥道:“不许踩这个东西!这东西做了手脚!”

    “好啊!我不踩!”眼镜师爷笑眯眯地说,“如果我做了手脚,你把我桌子掀了呀!”

    孔十八气地呼哧呼哧直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百二十一斤!”大兵们大声报着数。人群立刻用最大的声音欢呼起来。

    “我不信!妈的你们都做了手脚!”孔十八气急败坏地用力踩着圆桩,却纹丝不动!

    哈哈,呵呵,嘿嘿……围观的人们大笑起来,孔定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今天真是倒霉透顶——谋划那么久,一路上小心翼翼,费尽心机悄无声息潜入凤山,竟然这么快就成了众人围观的对象。他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正在向自己身上压来,腿一软差点坐了下去。白雪寒和军师脸色雪白,浑身血液仿佛抽干一般。

    “各位乡亲,”胖师爷志得意满地向众人拱了拱手,“我刚才就说过,凤山历来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么多年了,诸位乡亲,有谁听说过我们缺斤少两、坑害百姓的事情,嗯?”他用威严的目光鄙视着众人,“这几个人是无事生非,败坏我凤山名誉,”他转过身,突然死命地盯着孔鲶鱼,厉声问:“你们哪儿来的?介绍信呢?”一招手,几个大兵便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

    “******妈的!我明明看见眼镜踩了那个玩意儿。粮食一过磅,就变轻!”孔十八的眼睛气地鼓胀出来,几乎要滴出血了,“你们一伙的,你们都做了手脚!”他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放肆!”胖师爷大喝一声,几个兵立刻扑上去按住了孔十八,这壮汉还在叫骂着踢打挣扎,立刻就挨了重重的几拳,满脸都是血。孔定边、鲶鱼忍不住跳出去推搡,几个人在漫天的尘土中厮打起来,形势一下子就变得混乱不堪了。

    “哎哟!哎哟!不要脸的蛮子!”一个糟老头子突然大叫着冲进人群,一把拽住踢打不休的孔定边,嘴里嚷着,“走走!叫你赶紧纳粮走人,你们竟然在这里给我惹事儿!”

    孔定边突然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头拉扯住,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军师几个人也面面相觑。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胖师爷呆了一呆,急忙跳上去拦住老头子:“慢着!”几个兵立刻把老头围住了。“你什么人?”他用扇子指点着老头,不阴不阳地问。

    “师爷,”老头子满脸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恭恭敬敬递上,“这是我们瑞大爷名下庄头的蛮子,不懂事,你老多担待点儿……”

    救兵?

    孔定边的脑子闪电般一亮,嗡得一下,刚才的打斗中憋出的一身臭汗一下子释放出来了。他紧张地等待着胖师爷的反应。

    胖师爷接过名帖仔细看了看,两眼向天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按说,既然是瑞大爷的人,我们也不会怎么着他们。只不过这臭小子,”他回过身指着鲶鱼军师愤愤说道,“今天不分青红皂白砸我肠子,败坏收租院的名声。这样下去,孔老爷的租子还怎么收?谁负得了这个责任?”

    “罪过罪过!”老头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几个蛮子第一次进城,见过什么?懂什么?这些蛮子原来在庄里面就是刺头儿,我们瑞大爷头疼着呢!你老帮我们管教,我们说谢谢还来不及呢!”他使劲踢了几脚还躺在地上在拼命挣扎的孔十八,叫喊道,“你们几个蛮子,还不赶紧给师爷磕头认罪?”

    孔定边的气血一下子翻腾上来,苍白的脸顿时涨了猪肝色。他看了一眼军师和孔十八,两个人也都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孔定边眼里噙着泪花,低着头,慢慢跪下了,小声地喃喃自语:“我们不懂事,看走了眼,你老高抬贵手……”军师和十八也慢慢跪下,白雪寒犹豫了一会儿,也跪下了。

    围观的人群开始起哄,一帮土佬儿拍着手又笑又叫,“磕头,磕头啊!”几个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胖师爷得意洋洋地摇起了扇子,一挥手制止了旁人的哄闹,大声说:“呵呵,知错就好!看在瑞大爷的面子上,我们今天饶了你们……不过,这租子……”

    “孝敬,孝敬!今天这车粮,全是孝敬诸位师爷和军爷的!孔老爷的租子,三日之内,我们一定再完数缴纳!”老头笑眯眯地对着师爷点头哈腰,一边踢打着跪在地上的四个人,“起来起来!丢人现眼的玩意,赶紧走!”

    胖师爷一听这话,“啪”地把扇子一收,指点着老头说:“行,就是这话,你晓事!”“是,是!”老头的眼睛笑得都看不见了,“改天我们瑞大爷亲自来收租院赔罪,赔罪,犒赏各位兄弟!”

    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围观的闲汉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胖师爷手一扬,几个军汉松开了手,孔定边一干人等也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老头连忙在账本上签字画押,承诺三日之内再缴清孔老爷的租子。收租院的一帮人眼看着这一车几千斤粮食全都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顿时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在众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以及哄笑声中,老头领着孔定边四个人上了空空如也的大车,灰溜溜地走出了收租院。

    胖师爷眯缝着眼冷冷地瞧着他们出了广场,小声对着身边的眼镜说:“找人,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