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山门长明
泡在冷水里发抖不能解决困惑。叶真吃力地摆脱泥泞,一边向干燥的河岸走,一边暗自盘算:气温15度左右。空气湿度大约60%。裤腿淅淅沥沥地滴落泥水,黄土?她所在的城市不是这种土质……她本能地抬起头去看星星——天上满布银白色亮点,多到一眼找不出她需要的星座。 一阵夜风吹过,她整个人要冻僵了,不能自已地哆嗦。目光弥散在星座当中,毫无头绪。脑子嗡嗡作响:这是南半球的夜空,还是北半球?该死!怎么会有这么多星星!我为什么在找星星?找到又能怎样?胸口……到底有没有被子弹射穿?纹身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死里逃生,伤口也愈合?那要经过多久?我怎么会被丢在这里?哦!那是猎户座吗? 她终于找到希望,但仔细看,不是猎户座。沮丧和混乱瞬间取得全面胜利,逼得叶真抓头,咆哮出一句脏话,瘫坐在岸边野草中。 冷静,叶真,你是个密探,去看,去听。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仰头重新审视夜空。 这次彻底愣住:头顶的银河,宽得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银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仔仔细细地看,想从中找出符合她常识的迹象。但所有的星星似是而非,像是她认识的星座,又像第一次看见。 一颗异常明亮的大星吸引了她的注意。光芒微红,但位置绝不是火星。叶真迷惘地琢磨时,河边传来警惕的脚步声。 很快,两个人探头探脑地穿过芦花丛,打量叶真。一个瘦小,一个魁梧。面目不太能看清,只见他们都握着刀,刃上寒光刺眼,足见锋利。他们发现她,马上用叶真听不懂的语言交换意见,声音和神态当中没有善意。 尽快脱身。这是叶真的判断。与手持尖刀的男性对峙,不容乐观。她飞快地观察:周围空旷,朝哪个方向跑没差别。 他们达成一致,其中一人向叶真走过来,嘴里嘀嘀咕咕地冲她说什么,叶真听不懂。她慢慢地向后退,保持与他们的距离。 忽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后面的男人对准前面那人的背直刺一刀。被刺的人大声狂叫,也挥舞着尖刀反击。结伴而来的两个男人,顷刻在叶真眼前相互厮杀。叶真完全不明白,也无法想象这是什么状况。她趁机跑开,但冻僵的手脚不听使唤,没几步就被突起的石块绊倒。 身后那两个男子也倒地不起。大片的血染红河滩。 叶真懵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去。血腥越来越真切,她可以看到那些血变冷,凝固,生命从有到无。其中一个人还在用叶真听不懂的语言**,声音越来越轻微。 人类有救助同类的本能。萧先生曾经这样说。不需要教,小孩子就知道在看见虚弱、垂危的人时,示警求助。就算反复教给孩子们“不要理会陌生人”,还是有人学不会。叶真,你天生就有这种缺陷,没法成为刺客,也没法成为做决策的智者。你只能当个密探。 他说的没错。所以他倒在地铁隧道里,叶真本能地想停下来。 “喂!”她拍拍伤者的脸颊,希望他能保持清醒。虽然到这时候,清醒对他来说没什么用。 手碰到那人的一瞬,戒指突然喷出无数纤细的银色藤蔓,饥渴地扫荡血渍。叶真吓得向后跌坐。银蔓迅速缩回,变成祖母绿宝石旁边的托架。 “救……命……”尚未跨过冥河的那人仍在哼哼。这次叶真听懂了。“喂!你!”她推了推那人的身体。可她在震骇之中失去谨慎,忘记他手上仍紧握一柄利刃。 男人本能地用最后的力气,半截刀锋刺进叶真的小腹。 无冤无仇的人突下杀手,叶真猝不及防。但接下来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伤口涌出一大片嫩叶,羞涩地张开,迅速在空气中探出触手。很快,纤弱的茎蔓从伤口中诞生,缠绕着刀锋生长,一寸寸地将它拔出叶真的身体。 “噗!”刀落在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藤蔓像是满意极了,温柔地退回她身体中。 “山门长明……”男人嘟囔着,双眼一翻,没了声息。 没有疼,没有血。叶真眼睁睁看着藤蔓消失,呆怔片刻,鼓起勇气掀起衬衣——果然,刀刺伤的地方,多了一条绿藤。现在,她身上有两个莫名其妙的纹身。 * 寻玉习惯在四更起床。虽然今天比较特别,初更时他才躺下,但他讨厌破坏习惯。 春末的凌晨仍然笼罩着幽暗和清冷,山门星在天顶灼灼放光。寻玉在小院里练了套掌法,又舞剑——这和他的早起一样,是多年的习惯,要是不按惯例做全套,他这一天都觉得别扭。 擦干汗水,寻玉心情平静。无风之夜即将过去,寒空上银河晶莹透亮,一如既往的景象让他安心。只有那颗微红的星,格外刺眼。 山门星,想什么时候出现,就什么时候出现,有史以来对它的记载只有四个字:毫无规律——正是寻玉最讨厌的四个字。所有的意外,都该算作事故。 他冲那颗星皱眉。它只出现一夜,黎明就会消失。仅仅一夜,却影响不知多少人的生活。寻玉也是为它,夜不能寐直到初更。 民间流传一个不靠谱的传说:山门星是苍天之门。它出现的夜晚,人世可以召唤来自天界的山民。那些仙人生活在九霄之上一座神山,不老不死,唯有在这样的夜晚,可以用法术将他们拖入凡尘。谁能在山门大开之夜,将他们杀死于尘世,就能代替他们,去往星和云堆砌而成的神山之巅,从此超脱生死。 寻玉想不明白,这种邪恶的传说怎么会俘获人心。倘若是真,神山上岂不充满杀人犯?不过混沌教的传说经常乱七八糟,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关键是,“超脱生死”切中了无数俗人的要害。每次山门星放光,地面上就有一场血乱。 今夜平安无事,谢天谢地。寻玉盘膝坐在屋檐下的木板道中央,打算目送山门星消隐。 仿佛要跟他的好心情作对,院门吱呀推开,在衙门当差的外甥风风火火窜进来:“舅舅,大事、大事!”外甥只比寻玉小三岁,整日乐呵呵的,很少这么慌张。 寻玉的头皮猛然绷紧,心突突直跳,第一时间安慰自己:不可能吧!黄昏镇是个平静的小地方,从没出现过婚丧嫁娶之外的大事。“怎么了?” “杀人了!”他外甥大头用力挥动手臂,语无伦次:“山、山民——有山民!” 寻玉呼的站起来,“当真?!” 大头拼命点头。在他的整个人生里,还没出现过命案,更没见过有谁为了山门长明,去杀人。“两个男的死了。还有一个女的,是不是真的山民,我也不知道。县太爷让你去看看。你有经验。” 寻玉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沉声说:“我今晚哪里也不去!若要我走出这扇门,等黎明之后。”大头愣了一下,上前拉住舅舅的手臂:“得了吧!黄昏镇没人拿你的命换升天!就算想,谁能杀得了你!” “我不去。”寻玉甩开大头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推他出门,反手将院门锁了。“等黎明之后!” * 这天晚上的黄昏镇,灯火通明。乡亲们群情激动,睡意全消。 山民!真的在山门长明之夜出现了!还以为二十五年前是个偶然呢。如果一个传说是真的,岂不是说,所有的传说都有可能成真?天上会不会落下五色谷,吃了之后三年不饿?会不会真有聚宝盆,放进去一只烧鸭,涌出来一缸?他们忽然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大部分是关于吃。这是本地乡亲共同的兴趣爱好。
没人想到,传说还说,杀了她就能升上神山、万寿无疆——噫!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是人做的?!黄昏镇居民的脑子里没有这种念头。 百姓的父母官时梦,比他们的心思复杂那么一点点。除了吃,他还有其他兴趣爱好。比如,每天花点时间,琢磨怎么升官。 他和寻玉是多年的朋友。两人年纪相仿,一个县官一个捕快,在这个风平浪静的黄昏镇,都属于闲人——本地人民一不欠税、二不作jian犯科、三不闹纠纷打官司。寻玉并不觉得怎样,时不时夸两句“民风淳朴”“真乃圣明之世啊”。 但时梦就不这么想。太平,是理所当然的,是地方官的本分,不是政绩。他的履历当中,缺少亮点,升官有点难。船停在无风的海面,没有进退,只有死亡。眼看三年一次的考核又到了,他的心里有点着急。 这当口上竟然有山民出现! 县太老爷被人从床上摇醒,震惊之中反复问:“真的?真的?真的?”得知有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丧命,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疑似山民,时梦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太复杂了。他飞快地穿戴整齐,神色凛凛打开门,振臂疾呼:“升堂!”上任多年从没这么威风过。毕竟平常没什么升堂的机会,今天简直太开心。 然而一板一眼的师爷立刻跳出来提醒:“老爷,这时候升堂干什么!应当确定那女子是不是山民。如果是,必须马上保护起来。” 黎明还没到,如果有人再试图谋害山民,时梦的连升三级可能要变成连降三级。他点点头,又犯难:“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呢?” “有项捕头嘛!”师爷从容提醒,“如果那女子也是山民,没准他们还认识呢。” “寻玉啥也不记得!”说完县太爷忽然想起来:“山门长明之夜,他不准外人靠近,见一个打晕一个。让他外甥去。”又问:“山民在哪里?” “浑身都是烂泥,冻僵了。项捕头的jiejie好心,领回去给她洗洗。” “好得很,好得很。”时梦赞了两声,有点懵:“既然山民就在寻玉家,让他在家辨认不就行了,还找来干啥?” “不管他们在哪儿,都得来做一份记录啊!”师爷知道这位年轻的县太爷没经验,委婉提醒说:“山民降临非同小可,要书写、上报的登记文书有一大堆。老爷,现在就赶紧动手写吧,不睡觉的话,后天或许能写完。” 时梦抬起头,天顶的山门星光辉不减。“师爷,上次山门长明,是啥时候?” “二十五年前。”师爷仰望山门,神态恭敬,“鹤临二年,十二山人诛乱禁暴,废黜怒帝。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诛乱禁暴,说的是他们一举捣毁混沌教神坛。迫害山民的混沌教从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寻玉也是那一夜出现。但他那时候太小了,只能保护自己逃过混沌教众的毒手,没能与那扬名四海的十二人会合。作为第十三个人,他的名字写在山民名录里,但他安于黄昏镇的小日子。 “你说,这回山门星又亮起来,是怎么个意思?”时梦问。 师爷不想发表意见,叹息着,说了一句常见的话:“苍天有眼,山门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