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骗局
那女人已冻得面色惨白、嘴唇泛青,但咬着牙不说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直直地盯着好心。 好心知道她在害怕。二十五年前,就在这间柴房里,项好心给另一个山民烧开水洗澡。那孩子也是同样的眼神。 寻玉在那夜受到极大惊吓,很长一段时间不开口说话。后来每到夜晚降临,他都要仰望天顶。一旦发现山门长明的迹象,立刻躲进小院子里,不准人靠近。有几次他把火星误认为山门,还误伤了好几个人。 “别怕。”好心一边帮女人洗澡,一边用温和缓慢的语调说话,尽量让女人听明白:“我们黄昏镇,大多是规矩人。有几个不太实诚的,也没胆暗算山民。而且你这一来,我们可高兴啦!山民降临的地方,三年不用上税!三年!不用上税!哈哈哈哈……现在这税吧,不算太重,可我总觉得,我比朝廷更需要那点儿钱——哎哎哎,扯远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的身体在浴桶中恢复温暖弹性,表情仍如冰冻,冷冷地看着好心。“你属于哪一只手?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的眼睛泛起异样的光华,声音沉稳:“想让我以为自己发疯?呵,我听说过瓦蕾娜的故事。简单说明来意吧,给彼此省点功夫。” 这情景似曾相识!好心瞪大眼睛。二十五年前的寻玉,也是这样冷冰冰地说:“别兜圈子了。我不是瓦蕾娜。你们别忘了——我知道瓦蕾娜事件的一切。这套对我没用。” 好心一拍手,“哎呦,就冲这态度——你肯定是山民,不会错了!” * 山民。叶真数了数,这是第十九次听见这个奇怪的名称。 从她拖着冻僵的身体寻求帮助,路遇一群打扮古怪的人,直到她被簇拥进入这个放置大浴桶的柴房,差不多每个人嘴里都冒出什么“山民”。 叶真马上想起瓦蕾娜博士。那女人是个出色的“智者”,光荣之手引以为傲的谋士之一。 瓦蕾娜叛逃让光荣之手大为头疼。找到她的人,正是叶真与云瞻。因为这项任务出色完成,他们两人获得了独立开店的恩许。任务就是任务,完成之后,叶真销毁档案,不再提起。可是云瞻太过好奇,不断去探究瓦蕾娜事件。 云瞻说,催眠对瓦蕾娜不管用,她本人是个顶尖的催眠大师。药物控制在她身上也宣告失败:她竟然能自我催眠进行对抗。她对光荣之手隐瞒了一些非常要紧的秘密,但就是无法从她那里得到。 最后,一位非常了解她的智者,策划了一出荒诞剧——他们把瓦蕾娜转移到活动房间,制造晃动的效果伪装地震。灯爆炸了,房间起火了,瓦蕾娜被突然坠落的重物砸晕。当她醒来,置身偏僻的土耳其山村,恶劣的生存环境导致那个村子人口很少,男女老少加起来只有35人。8个老者,6对中青年夫妇,15个年龄分布在2至13岁的青少年。除了那个2岁的孩子,都是来自各个触手的顶尖人才。按照光荣之手的指示,村里人对清醒的瓦蕾娜说着一样的故事:“亚历山大大帝去年远征埃及,今年又再次东征。”“公元?公元是什么?”“我们国王的母亲是阿喀琉斯的后代,他的父亲是赫尔墨斯的后代——国王的血统来自英雄,世界终将在他脚下臣服!”“星象家说,今年会有一位神的女儿降临,用她的智慧带给马其顿接连不断的胜利。” 瓦蕾娜夜以继日在这种鬼话中生活,终于相信一个事实:她在不可思议的因缘巧合下,来到公元前331年的马其顿。当然,身为智者的她,必须是星象家预言中的“神的女儿”。 不到8个月,瓦蕾娜说出光荣之手需要的秘密——此前她将那个秘密埋藏了8年。考虑到秘密的价值,本次行动堪称是光荣之手成本最低廉的一次诱供。发觉受骗的瓦蕾娜,在刺客动手之前选择自杀。 叶真不像瓦蕾娜那么自负——她不相信自己身上带着历史使命、神的嘱托。 她是个密探。如果面前是骗局,她将找出破绽,重塑真相。 所以,她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穿着滑稽的妇人,再一次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要她手上的戒指?为什么不在她昏迷的时候夺走呢?如果他们不想要戒指,那就是想找云瞻?难道云瞻受伤之后,被人救走了吗? “云瞻在哪里?”叶真提问时观察妇人的反应。 * 好心正琢磨怎么向她说明,冷不防听见另一个名字。她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看着山民。“你、你刚才说……谁?”那女山民又不说话了,目光冷冰冰的,像是极力要把好心刺穿。 好心瑟缩地问:“你说的是……云、瞻?”女山民还是不声不响地盯着她。好心一阵阵发寒,一边往后退,一边讷讷地说:“你、你等一下。我去、去找个人。” 说完,她跌跌撞撞跑出门。 叶真没心思坐等。更换的衣服就放在旁边,她暂时不计较这是否陷阱的一环,穿上那些款式笨拙的长裙,走出门。 横亘夜空的银河还是异常宽广。违背常识的壮丽令叶真心折,同时不安。 这是怎样的骗局,她要亲眼看看。深吸一口气,打量周围:小院围墙低矮,黄土夯实。院子里非常干净。靠墙整齐地码放木柴,不仅按木本、草本分开,还按不同的树种分成了几堆。叶真走过去,想挑一根粗木棍防身,但失望地发现:所有木柴砍成平均的长度和厚度。这个砍柴人,强迫症晚期。 她挑了一根松枝,发现有点轻,随手丢开,又找了一截不知名的木头——不知名,这三个字对密探来说太严重。上岗之前,他们差不多都修炼成为活动的百科全书。但叶真估算密度、观察纹理,甚至闻了气味,还是说不出手里是什么。只觉得它硬度足够打晕成年人。知道这一点,对现在的她来说,就够了。 叶真提着这截木柴,穿过院墙上的圆洞门。眼前出现的像是正房,一排三间屋子都没有点灯。对面还有一个圆洞门,两扇门板紧闭,缝隙里透出微黄的光。叶真握紧木柴走过去,试着推了一下,没推开。 里面有个底气十足的洪亮声音问:“谁?” 叶真犹豫一下,带着嘲弄回答:“山民。”如果这是他们强迫她相信的身份,自我介绍就简单多了。 门那边恢复安静。在叶真判断该不该走时,木门向两边滑开,露出中间身材高大的男子。“你说什么?” 他的身上有种绷紧的压迫感。那张虎视眈眈的脸,五官没有特殊之处,却令人一见生畏。这股气势通常叫做杀气,即便不动手,也能吓坏胆小鬼。眼角唇边的肌rou几乎没有运动的痕迹,说明常年不苟言笑。宽厚的肩和结实的手臂,大概能轻松制伏同等身高的壮汉。
给他一身黑衣,就是典型的刺客。叶真不由得向后退。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人看见叶真手里的木柴,挑起眉。“你是山民?” “人们都这么说。” 那人想了一下,问:“你知道手机是什么?” “当然。” “不是手掌大的鸡,也不是一群鸡的首领。” “当然。”叶真微微瞪大眼睛,想看穿他的意图。 “你也知道,电脑跟下雨天云层中间发亮的那东西没关系?” “下雨天云层中间……你是说闪电?” “那你知道,蝙蝠侠不是许多蝙蝠生活的峡谷吗?” 叶真呆呆地看着他激动地说出一大串没头没脑的话:“冰激凌、口香糖、咖啡——你都吃过喝过吧?”“电灯!LED灯!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吧?”“还有漫画!猎人完结了对不对?” “并没有……” 听了叶真弱弱的回答,他的脸上显露出巨大失望,然后轻松地笑了一下。 “二十五年。”他长舒一口气,低下头俯瞰叶真,目光再度犀利。“我等这骗局向前推进,等了二十五年。说吧,你是哪只触手?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叶真瞠目结舌,无法做出反馈。眼前是什么把戏,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竟然有个人,指责她是骗局的一部分。她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一下思路。 “噗通”——有东西跌落在地。叶真和男子不约而同去看:起床汲水的大头撒手跌落了水桶。 看着他平常崇拜的寻玉舅舅,大头双眼涌上泪光,转身跑向大门,边跑边哭喊。 “娘!娘!我舅舅又犯病啦——” * 项好心听不到她儿子悲伤的呼唤。她正站在衙门里,面对呆若木鸡的县太爷和师爷。 “你、你说什么?”时梦结结巴巴地问。 项好心急吼吼地又说一遍:“这个山民和寻玉不一样!她是云、云爵爷那一边的!我看她多半是猎影人!” 时梦脑子一团乱,低下头只想静静。 眼前那些写一半的文书,忽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师爷……”他虚弱地伸手求助。师爷接过他手中毛笔,时梦顿时跌坐在椅子里。师爷也代他惋惜:“好不容易有个山民……怎么会这样……要不要秘密通知云爵爷?” “我是朝廷命官!怎能向他巴结示好!” “可是,如实汇报朝廷的话……黄昏镇不论有没有受到猎影人污染,都必须全体迁徙了呀!这地方虽小,毕竟是百姓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 时梦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暂时不要报告,先试探试探。” 好心和师爷齐声问:“怎么试探?” 时梦又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办法。他默默地取出一件利器:剪灯花的剪刀。交到好心手里,郑重拜托:“好心,这事只能靠你了——扎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