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纸舟送戾
那条所谓的孩儿沟,离府城当真不太远。在城北偏西离了官道不出三里地,蔓生的荒草间,真的有一个泥洼沟子。 这道沟不是天然形成,两边平平整整,一条线趟出去,从护城河里引出来的的水,明显是人工开凿。却不知为何,到了这儿就到头了,应当是没有修完就被废弃了。而今打春头,护城河里的水都不多,这一条小洼子也是没见半点水气。 彭先生、虎子和赵善坤,本是和春风苑的那位姑娘,约好了在这儿见,爷们儿仨却来早了,提了灯四下照,不见人影。 赵善坤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忽然说想要跟过来看看。他说自己好奇,进得鬼家门这么长时间了,却没见过彭先生驱鬼降妖作法事是个什么样。彭先生觉得送个惊梦的婴灵不算什么大事,叫赵善坤跟着无妨,也就应允了下来。 可赵善坤来了就后悔了。夜半三更,荒郊野地四下无人黑峻峻一片,提着灯照映四下的荒草石滩,也都显得是一种嶙峋的怪状。赵善坤虽然是有了一点武艺傍身,但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前可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听段都能睡不安稳觉,身临其境,可想而知他心里头有多怵得慌。 “虎子哥,我的好师兄,”赵善坤拉了拉虎子的袖口,“再不然……咱们回去吧,这眼瞅着都要三更天了,她还不来……一会儿起露水该着寒了。” 虎子揉着赵善坤的脑袋,出言讥道:“?了?白天我就跟你说别跟着,就你这小胆儿再吓出个毛病来,到时候不好收拾。现在来了你又跟着裹乱,后悔啦?晚了。” 赵善坤甩脱虎子的手,冲虎子扮了个鬼脸:“我才没害怕,我胆子大着呢!” 见他抱着膀子扭过身不说话了,虎子也就不搭理他,转而对彭先生说:“师父,善坤说的也对,都这么个时辰了,许就是不来了。不然咱们先回去,等明早我去春风苑问问,也不用在这儿干等。况且这地方……”虎子边说边揉了揉眉心:“我看着实在是闹得慌。” “闹得慌?”赵善坤连忙往彭先生身边靠了靠,“虎子哥你可别吓唬我!” “这个他还真没吓唬你。”彭先生轻拍着赵善坤的肩膀,“虽说不是所有人死了以后都能化成厉鬼,但是新生便死怨气太重,化成鬼怪的也是不少。它们心智未开,除了能寻到其母气息追随而去的,基本都成了地缚灵。在虎子眼里,此地应该十分热闹吧。” “确实,”虎子蹲下身,从土里扒出一个小小的骷髅头,托在了掌心,“那个叫绣娘的,说婴孩都被扔在此处,所言非虚。死胎居多,被活着丢在这儿的也是不少。作孽呀……师父,你说那些个学道的,都教开阴阳眼,您能不能传我个法子把这阴阳眼关上?” 彭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虎子,你是命里该着,为师我也没有办法,忍一忍吧。” 赵善坤听着这俩人聊闲天直打哆嗦,他是当真后悔来了!见他这模样虎子笑了一声,在他的额头上一戳,说:“你怕个什么?你身上住着个鬼,比它们都厉害多了!更何况有我和你师伯在,什么精灵鬼怪能翻得了天?” 赵善坤仔细想想也对,他害怕个什么劲儿?自个儿身上就背着一个厉鬼!也不对,这可不能叫做厉鬼,这是沙场殉国的英灵!比那些小鬼不晓得厉害多少倍,何苦自己要怕它们呢? 这么一想,他倒是自在了许多,一晃膀子:“谁害怕了?我是冷了,抖抖身子!” 虎子刚要再跟他说笑两句,却听远处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向那边一望,一盏灯火遥遥飘了过来。 “人可算是来了,”虎子向那边一指,“硬生生等了半夜。” “彭先生,你辛苦了!”绣娘人未到声先至,“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客人点着名要找我,我也是不好推脱。一直到了这么个时候才脱开身,没耽误事儿吧?” 彭先生鼻子一耸,问:“姑娘你是……是接待完了客人……才过来的?” “哎呀,彭先生,你说什么呢?”离得近了,绣娘一摇手绢,“莫说这么羞人的话,耽搁便是耽搁了,知道就好,当着孩子也别说透。真没耽误事儿?” “咳,”彭先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咳了一声,“没耽误事儿。您的rou食都准备了吗?” “准备了,准备了!”绣娘一扬腰上系着的一个小包袱,蹲下身在地上打散开来。里面是切好了的牛rou,囫囵的烧鸡,还有一个肘子。倒真是听了彭先生的嘱咐,在rou食这一块没糊弄。 “虎子,收拾一下。”彭先生嘱咐了一句。 虎子接过食盒里的菜盘子,摆成了一个“品”字形,三炷香被插在了中间。虎子手上掐诀,指尖一弹,三簇小火苗落在了香头上,把香燃了起来。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这小鬼还是想聊聊。若是这香,怎么都点不着,或者干脆折断成两截,那就是这小鬼,下定了决心,要她生身母身死偿命才肯善罢甘休,那就麻烦了。 “你过来跪下。”彭先生唤过了绣娘。绣娘却是有些尴尬:“这……我还要给她跪下吗?” “连跪一下都不肯吗?”虎子在一旁冷嘲热讽,“还没落生的也就罢了,那孩子生出来还是活命的,你将之弃于荒野,是害了她的性命。而今跪下来磕个头,竟也成了难事!话先撂下,你若是不跪,我们立马收拾东西走人。大罗神仙下凡,也是救不了你了。” “呀!可别讲这些渗人的话,”绣娘慌了神,“我跪便是了!我跪!” 绣娘向着那三炷香稳稳跪下,彭先生才自袖中抻出一张黄表,展开来念道:“生而为人早夭,生身父母知过知怨壑难平。故而请香上供,引纸为舟。念血脉相亲,十月相连瓜蒂不分,且乘风而去,登仙岛瑶池,上博山云雾。虽是有过,为人母者恸哭道时不知事,心愧疚,情牵绊常常,与而一一向诉,且细闻听。” 念完了一抬手,黄表纸飘飞落下,终究是没挨着地面,隔着有一寸高的地方,变化成了一艘小纸船。 绣娘已经看得呆了。虎子在一旁给她提着醒:“有什么话赶紧跟你家孩子说,它愿不愿意走,全靠你自己了。” 绣娘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本是准备了一番说辞。还没开口,眼泪先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一边哽咽着抹泪,一边说:“孩子,不是为娘心狠,实在是为娘也是个苦命的人。家里无米下锅,我爹娘为了活命将我卖与春风苑,娘本是不能做这么下贱的事,可挨不住打,终究还是从了,自此过上了靠皮rou过活的日子。不是我不想要你,而是妓院里容不下孩子。你命大没能吃药打掉,生下来却也是软手软脚,娘是押了卖身契的,养活了,你不过与我一同在这世上受苦。一时糊涂,居然把你抛弃在野岭荒郊。娘……娘想你呀!” 此一时绣娘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虎子心里头也是觉得不太舒服,他想:若这女子说的都是真话,她倒也真是个苦命的人儿。但凡是还能有一口饭吃,谁愿意将自己的孩子弃尸荒野? 绣娘捂着脸又哭了一会儿,接着开口道:“十月怀胎,你在娘的肚子里这么多时日,真能是说撇下就撇下。老鸨子强逼着我弃你之后,我常常想着,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你若是长到该出嫁的年纪,但是怎样一份花容月貌?到那时,上门提亲的媒婆踏破了咱家的门槛……可惜我是个妓院里的女人,哪怕把你养大了又如何?生得个不好的皮囊还是好运,做些粗使的活计度日,若是再生了一个好看的样貌,那免不了……和为娘一般境地。女儿啊,你安心上路吧,你在这么折磨我,我便是知晓你心中不安,死后怨气难平。我心里难受……”
说到这儿,绣娘又说不下去了,不住拿手绢抹眼泪。 忽而一阵风起,绣娘狠狠打了个冷颤,悬在香前边的小船,向前动了一动。风越来越大,绕着这三盘rou食打着旋儿,把纸船带到了半空。从香头上翻飞起来的火星子落到了纸船上,将黄表纸船烧了个干净。 等风渐渐消了,彭先生上前灭了还在燃的香,说:“起来吧,这就算是了结了。” “就这么简单吗?”绣娘看起来应该是原本被折腾的够呛,此时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事情已经解决了。 “就这么简单。”虎子的语调没那么刻薄了,“若是心里还过意不去,做一些小孩子的衣裤鞋帽,逢清明和这孩子的忌日,烧一点儿聊表心意吧。” 绣娘站起身,抖了抖肩膀,立马是乐开了花:“当真没事了!我背上轻了好多,腿脚上的伤也干净了!彭先生当真是好本事,奴家果然没看错人。” 这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虎子心里诧异,说女人是水做的,尤为善变,可也没有这般变化!适才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都是演戏不成吗?这一番功夫劲儿,怕是戏鼓楼里的老板们,也没几个比得上。 “自然是好了!”虎子的脸色又冷了下来,“趴在你背上的小鬼走了,自然就轻快了。也亏得是你来得早,若是拖上个一年半载,脊背会被压弯的。” “你这孩子竟会说些吓人的话!”秀娘先是嗔怪似的瞪了虎子一眼,又转向了彭先生,“先生高明,只是香火钱要怎么算?” 当苦主问到这话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些套话回应。按理应该说“一文不嫌少,金山不嫌多,给多给少是您的仁义,您且自己看着办”。彭先生实在信不过这个女人的人品,咬死了价钱:“两钱银子。” 绣娘怪叫了一声:“呦!你这打劫呢!两钱银子,那我得是辛苦多久才能攒下来的?你们这个可倒好,出了一张纸上了三炷香就想要两钱银子,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 虎子嘿嘿一笑:“我若是真打劫,你就活着离不开这。三炷香一张黄表纸,不值一文钱,知道怎么把你身上的讨债鬼送走,值两钱银子。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自个儿事先没问明白,这真是怨您自己。” “没有这么办事的。”赵善坤这边插话了,“去饭庄吃饭也不用先给钱,但是点了海参燕窝鲨鱼翅,没道理不给这份价钱。” 这一回虎子挽起袖子,彭先生可没拦着。绣娘抖着手绢儿一笑:“几位这是干嘛呀……不就是两钱银子吗?多大的事儿!我还能差了你们的帐不成?说一句玩笑话就把你们紧张成这样……以后到春风苑可记得点我,我给你们算便宜点。来小孩,你拿着。” 绣娘从自己的香袋里捡出了二钱银子,丢在了赵善坤的手里。赵善坤这边刚落手,立马说:“不对!这不到二钱!” “小孩儿,”绣娘叉起了腰,“别乱说话,你见识过两钱银子多沉吗?” 赵善坤一瞪眼:“我怎么没见过?我手里这个最多一钱半,你得给补齐了!” 绣娘左右各瞥了一眼彭先生和虎子,最终还是又扣出来一小块丢了过去。 “这回够了吗?” 赵善坤上下掂了掂手:“差不多了。” 绣娘拾起了灯笼和食盒,扭着身子走出了一小段路,又转回头:“几位以后来春风苑,可记得点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