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个小时吧!” 真无色放下了手机,看了一眼车厢进尽头的显示屏,对身边的许可回答说道。 许可扭过头盯着车窗外,视线穿过连片的塑料大棚,看着越发接近地平线的夕阳,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的担忧。 “马上就要天黑了,”她转过头直视着真无色的眼睛,笑意满满但却异常严肃地问道,“没问题吗?” 真无色随意地把手机塞回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轻巧地跳出了许可的视线,一边揉搓着光滑的下颌,一边做出了一个俏皮的疑惑的表情。 “会不会有问题呢?” 他故作深沉地嘟囔了一句,惹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是二师兄的地盘,只要他不害我们,就不可能有危险!” “你该不会已经把二师兄忘了吧?” 真无色放低了手掌,轻快地敲击着扶手,调皮地盯着许可问道。 许可被真无色难得一见的由心而发的轻松神情感染得心情也舒爽了许多,脸上的灿烂笑容也慢慢地融化消失替换上了真实的微弱笑意。 “怎么会!你们师兄弟几个,我哪个也忘不了。” 真无色讨饶似地摆了摆手,突然弯下腰翻弄起他的手提包。 “别说得好像我们得罪过你似的。” 声音从座椅下方传上来的变得沉闷了许多,引来了对面座位上的一对老夫妻好奇的关注。 许可温和地冲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并没有试图为真无色这过于率性的举动编造理由的兴趣。 还没等她将视线移开,眼前突然就出现了真无色握满了棒棒糖的右手。 “棒棒糖,”他利落地划上了手提包的拉链,挺直了腰之后又活动了一下因长途旅行而变得僵硬的脖颈,然后面对着无奈的许可,真诚地问道,“吃吗?” 许可摇了摇头。连续几个小时在封闭空间里的颠簸让她有些反胃。 “怎么买了这么多?”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真无色转过头又向那对依然没有弄清楚现状的老夫妻“兜售”了一遍他的棒棒糖。那个半秃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先生显然是对真无色的提议产生了兴趣,手臂已经跃跃欲试地探了出来。但还没触碰到真无色手里的棒棒糖就又被旁边的老婆婆拍了一下给挡了回去。 老婆婆慈祥的脸上迅速摆上了责备的神情,瞪了一眼身边的老伴儿。然后马上又转过头看着一脸不以为意的真无色语带歉意地简单地解释道。 “谢你了,孩子!” “他有糖尿病!” 自始至终都挂着向日葵一般的温暖而灿烂的笑容的真无色,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只是小声地说了句“没事”,接着便移开了视线,退回了与许可的对话圈子里。 许可面到微笑地用力掐了一下真无色的胳膊,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我问你!” 她的语气略有颤抖,真无色知道她一定是在强忍着不去嘲笑自己。 “买这么多干什么?” 真无色揉捏着被许可掐得生疼的胳膊,将握满了棒棒糖的手伸进了黑色皮夹克的里怀里。卸掉了手中的“货物”之后,空着手抽了出来。 “这是用来安抚‘恶魔’的镇静剂,”说着真无色战旗了身子,拍了拍皮衣上的褶皱,低头盯着许可的眼睛继续说道,“这是大师兄的绝招!” “再者说了!” 真无色前后张望了一下车厢里的环境,用力地跺脚敲击了一下车厢里的地板,继续说道。 “棒棒糖真的很好吃呀!” “我去转转,很快回来。” 撂下这句话,也没等许可做出反应,真无色大步走过了半截车厢,朝着车头的方向便走开了。 “你先生还真是个随性的人呀!” 隔壁的老婆婆看着真无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车厢的尽头,小心地对许可搭话说道。 许可直到温柔的视线被电动门截断之后,这才将目光收回。她微笑着回应了一下老夫妇慈祥而又透彻的目光,点点头说道。 “是呀!” “他一直都是这样,”许可礼貌地微笑着回答,然后便了解了这段对话,“我行我素,不知改变!” 她冲着老夫妇点头致意,然后把便扭过了头,轻轻地靠在车窗上。 窗外的风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划过塑料大棚的海洋,大块的农田和成片的果园交替显现,在固执地释放着热量的湮没了一半的昔日的光芒里,飞速地从许可的眼前流过,消失在了风和时间交织的后方。 远处的地平线上,黑暗已经显出了大半的身形。许可静静地聆听着由彻底传递到车窗上那细小而不易察觉的震动,陷入了沉思。 ————————————————————— 真无色的脚步轻快,在宽敞的车厢里毫无阻碍地快速前进,没多久便已经穿过了三个车厢了。 这趟高铁上乘客并不多,几乎毫无阻碍的真无色不由得放纵了起来。借着勉强还能够照得清楚的日光,真无色放慢了脚步,仔细都观察起这些陌生的乘客来。 衣着光鲜满脸疲惫的商人将座椅靠背放得到最低,无力地翻看着手中的报纸。 颜色艳俗的体恤包裹着的年轻情侣,正相互依偎着睡得深沉。 行李在身旁的空位上堆得老高的女人,墨镜下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手中的手机屏幕。 然后是…… 突然袭来的黑暗和一声尖锐的叫喊。 完全没有预兆的,高速奔驰的火车钻进了漆黑的隧道里。 短暂的黑暗在车厢内迅速亮起的灯光的驱赶下,连同那稚嫩而尖锐的叫喊声一起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真无色私下里寻找着喊叫声音的源头。在接近下一节车厢车门不远的地方,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双手捂着嘴巴,小心地探出了小小的脑袋。她瞪着又圆又亮的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的真无色。吓了一跳的她马上就把头缩了回去。 真无色的那些为了安全出行而被暂时收藏起来的好奇心瞬间就被这个可爱的孩子重新调动起来了。 他踮着脚尖轻声地走近了那个孩子的座位,还没看见那个被黑暗吓到的小姑娘,自己却被坐在她的对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木讷的眼神吓了一跳。 为了不被误会成不怀好意的怪人,真无色稍稍收敛了一些僵硬了的笑容,主动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在火车上再普通不过的一组旅客了。疲惫父亲和年幼的女儿,被各种零食和玩具包围,在本来还算富裕的隔间里局促得不能随便移动。 粗硬的胡茬贴满面庞的父亲,拨弄着卷曲而茂密的粗短卷发,不好意思地看着真无色,抱歉地说道。 “孩子怕黑,打扰您了,实在不好意思!” 说着温柔地摸了摸对面的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准确地理解了自己父亲的意思,松开了搭在嘴上的手,轻轻挪动着身子跳下了座椅,乖巧地对着真无色鞠了一躬,用夜莺一般悦耳的声音,小声地说。 “打老(扰)您了!” 真无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抹掉了脸上虚假的表情,在那张习惯了面对危险和阴谋的脸上重新换上了真诚而温暖的笑容,摆摆手说道。 “我没被吓到,不用道歉的,小姑娘!” 说着他将手伸进了怀里一把掏出了刚刚放进去的棒棒糖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小女孩的大眼睛在真无色和棒棒糖之间飞快地交换着,此时的真无色在她眼里就像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一样,神奇而高大。 “挑一个吧!” 真无色尽可能地撇开了环绕在他身边的悲观思考,温柔地笑着说道。 “很多口味呢!” “不用了,不用了!” 孩子的父亲连连摆手客气地拒绝了真无色。但是当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真实的渴望的时候,又不禁犹豫了真无色起来。 “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 真无色主动地说出了似乎并不能够让人感到放心的解释,但却起到了不错的作用。 几分钟以后,他已经坐进了旁边的座位里,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和同样吃着棒棒糖的这对父女组合热络地聊了真无色起来。 “这么说,”满脸胡子的父亲却有着极其平和的性格,“您是来度假的?” 真无色点了点头。 “对呀!家里的二哥开了一间海岛旅馆,让我来体验一下。” “是啷当岛上的那家旅馆吗?” 大胡子父亲有些犹豫地试探着问道。 他这么一问倒是激起了真无色彻底的好奇。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对面的这对父女,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 没等对面开口,他又补充地说道。 “就在‘破潮村’外……” “有条路,”大胡子父亲抢先真无色一步说道,“潮落可见。” “那是我家,我以前就住在那!” 真无色这才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男人黑得发亮的肤色的由来,脸上的笑容又换成了本能的防御性的戏谑表情。 “那可真巧呀!” “我叫真无色,”真无色伸出了手,郑重地自我介绍道,“是开花店的。” 大胡子的父亲显然是没有预料到真无色这突然的坦诚,呆愣了几秒之后还是多亏了小女孩的提醒这才慌乱地伸出手热情地握紧了真无色冰冷的手掌。 “我叫臧大愚,”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似乎有些犹豫,真无色分不清这是胆怯还是害羞,“原来是出海打渔的。” “原来?” 真无色意味深长地反问道。 臧大愚迟疑了几秒,看着眼前的真无色还是是放弃了全然坦诚的打算。他用力都握了握真无色的手,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故事,就是现在不愿意再出海了。” 说完便抽回了手,紧张地拨弄起自己的头发来了。 真无色多少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臧大愚内心的淳朴和善良的,也就没想再去为难这个厚道的老实父亲。 “那你呢,小姑娘?” 真无色调皮地摇晃着手里的棒棒糖,俯着上半身,小声地对着对面认真地吃着棒棒糖但却担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的小女孩问道。 “你叫什么呢?” 小女孩眨巴着清澈得会让真无色忍不住产生羞愧感的大眼睛,小心地把棒棒糖拿走,看着真无色认真地回答道。 “我叫臧小月,今年四岁了。” “你好,臧小月!” 真无色弓着腰,滑稽地伸长了胳膊,隔着过道,轻轻地拉了一下臧小月的小手。 “我叫真无色,今年三十岁了。” 小女孩被真无色着顽童一般的表演逗笑了。 “你们这是回家吗?” 真无色满足地在心中努力记录下了臧小月清澈的笑容,然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盯着臧大愚一直在躲闪着的眼睛,故作随意地问道。 臧大愚马上就移开了与真无色接触的视线,尴尬地点了点头。 “是呀……” 他说话时还在犹豫,停顿了几秒之后才想起要继续说下去。 “好久没回家了……” “趁着过节回家看看!” “对!” 臧大愚就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样重重地强调了一句。 “回家看看!” 坐在臧大愚对面的小姑娘似乎领会错了她父亲表现出的窘迫,乖巧而善解人意地开口替他解围。 “我们要去姑姑家。” “姑姑家就在岛上!” 臧大愚在一瞬间里表现出了极度的紧张,在本能的驱使下他甚至做出了要去捂着自己女儿的嘴的动作。但是在他听清了臧小月所说的话之后,可能是因为马上就意识到了她并没有说错什么,很快又将手收了回去。
他目光里那近乎歇斯底里的紧绷也很快就被发自内心的欣慰和对自己女儿的怜爱代替了。臧大愚换了个手小心而温柔地抚摸着臧小月的头,转过脸看着真无色淡定地说道。 “我好久没见过meimei了,就连她的婚礼我都没赶上参加。她说想见我和小月了,我们这才回来的。” 真无色安静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换上了一脸好奇的表情急切地问道。 “你的meimei她也住在啷当岛上吗?” 臧大愚微笑着摆了摆手,他已经将真无色当成了再普通不过的游客,放下了些许的戒心。 “她住在破潮村里,是在啷当岛和大陆之间的一个大岛上。” “我听说过破潮村!” 真无色似乎并不想就此结束话题,难得遇到一个了目的地情况的人,他迫切地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 “我记得是有桥连接着这个岛的,对吗?” 臧大愚点了点头继续耐心地解释起来。 “是有一座桥,很多年前就建好了。” “因为这个破潮村所在的岛其实与大陆距离并不远,水面下又都是礁石。本来要上岛是要坐船绕上一圈的,修了桥之后就方便多了。” 真无色做出了个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又惹得臧小月笑了起来。 “那啷当岛呢?那里又是个什么情况?” 真无色保持着面对小姑娘是的笑容抬起头看着臧大愚继续问道。 此时的臧大愚已经彻底地对真无色放下了心防,没有犹豫便积极而痛快地对真无色解释了起来。 “啷当岛比较特殊,那里原本是不能住人的。因为……” 见真无色露出了求知的神情,臧大愚撇开了犹豫继续说了下去。 “算了!就算我不说你也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啷当岛原本是用来囚禁犯人的地方,百十年前听说还关押过麻风病人。” “那个岛面积不大,涨潮的时候就更小了,只有中间的高地能勉强活动。而一旦退潮了,岛的南面就会出现一条连接到破潮村的礁石道路。” “除了这条路以外,是没有人能够轻易靠近或是离开这个岛的。” “啷当岛周围都是急流,暗礁密布,是个天然的堡垒。” “但是好多年前那里就已经荒废了,也没有人去,也没人敢去。” 臧大愚说得越多,真无色脑子里的推理机器就运转得越快。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二师兄不可能是一个可以安分地经营产业的人,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次他竟然找到了一个如此奇怪而华丽的舞台重新登场。 “真是有趣的历史呀!” 真无色突然站了起来,毫无真情实感地感慨道。 “对了!” 真无色抬起头看了一眼显示上的时间,固定着脸上的微笑继续问道。 “你说要回去过节,是祭祀雷神的节日吗?” 臧大愚点了点头。 “是呀!陆上的人都是要祭雷神的。” “海上的人有什么不同吗?” 真无色的眼睛没有离开前方的玻璃门,一个干练而美丽的身影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海上也没什么不同!” 臧大愚低头掏出了手绢伸到了臧小月的嘴边擦了轻轻地擦了两下之后继续说道。 “陆上的人祭祀雷神,海上的人是除了雷神还要祭祀海神,有的时候还要祭祀掌管潮汐的月神。” “但是现在好像就没那么讲究了!” 臧大愚将手绢揣回了口袋里,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站到了门边的真无色,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说道。 “我也说不太清楚,都好多年没回去过了。” 电动门在真无色还没有靠近到足够距离的时候自动打开了,身着朴实而干练的衬衫和牛仔裤套装的叶倾倾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真无色的面前。 真无色收敛起笑容,敏捷地抬起手再一次递出了满手的棒棒糖。叶倾倾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真无色的眼睛,目光很快又落回到了棒棒糖上面。 还没等真无色开口,她突然一把将所有的棒棒糖都抢了过去。然后推开了真无色,径直朝着后面的车厢走开了。 真无色苦笑了两声,无奈地摇着头走到了臧小月的身边。他伸出了另一只握紧了的手,张开以后还有一根棒棒糖。 在小姑娘兴奋的目光中,真无色将最后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放到了臧小月的手里。然后直起了腰椎,对着这对父女挥手告别。 “对了!” 正要转身离开的真无色好无心突然又泛滥了起来,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做卜田的人吗?” 臧大愚人如其名呆愣地摇了摇头,无奈地解释道。 “我离开很久了,好多人都不认识了。” “啊没什么!” 真无色摆了摆手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转身就离开了这个车厢。 “卜田”! 这个名字可是好久没有提起过了! 不知道二师兄这一次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真无色心里思考着,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了。 火车披着皎洁的月光,马上就要到达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