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
秋雨黏答答地恋上了这座城市,唤来了冒场的寒风,却依旧换不来一日的休息。 刚过中年衰老的痕迹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显现出来的银行职员郝德,趁着地铁停站的功夫换了一个手。他快速地将左手的公文包和雨伞递到了右手里,热身似地活动了几下左手手腕之后,在地铁车门合上时发出的滴滴的提示声音里,猛地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扶手。 在惯性的推搡下,没有防备的郝德还是狼狈地踉跄了一下。中等身材的他,不知是不是因为随时挂在眼睛下面的那两块阴影的缘故,总是给人虚弱而瘦削的感觉。就在刚刚还有一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许多的老先生主动给他让了座位。不过郝德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然后他就挪到了靠近车门的位置,远离了一直用可怜和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那个老人。 平日里郝德是并不会乘坐地铁的。他租住的小区虽然偏远,但好在就建在公交总站的旁边。三十多年里每天都不曾迟到的郝德,往往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床。收拾妥当之后,出门赶第一趟的公交车。他从没有在别的时间选择过别的线路,因而也就从没见过七点之后的早班地铁里的惨烈。 身边这些还能拿着青春做本钱的年轻的上班族,在不经意地放任自己将灵魂落在睡梦里的疲软身躯挤压郝德所剩无几的安全空间的同时,也顺道撩动了几下他的内心。 自己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体都已经不具备与这些年轻人相比的资本了,但郝德却还在做着与他们并没有多少不同的工作,赚着并不会因为他的年纪和资历顺势增长的薪水,像他们一样担负着对家人少有照顾的愧疚。 唯一不同的是,周围这些戴着耳机摆弄着手机在瞌睡和低血糖的折磨下保持着完整身形不至于崩溃的年轻人心中还存在着未来可以改变的盲目的希望。 而郝德却早就已经知道了什么都不可能改变的现实。 想到这,他突然不知道是该为他自己感到伤感还是为这些被命运圈住了的年轻生命抱怨不值了。 到站的播报再一次响了起来,郝德的目的地到了。 他小心而客气地面带笑容拨开了挡在他前方靠着耳机里狂躁的鼓点提神的年轻人,在车门开启了之后才松开了别在身后牢靠地抓握着扶手的左手。 郝德快走了几步在垃圾桶旁边站住,背对着缓缓合上的车门,伸出左手捂住了口鼻假装咳嗽,隐秘而小心地笑了一下。 郝德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他既不会为自己感到悲伤也不会替那些素不相识也不再有交集的年轻人抱怨社会。他根本不在乎这一切,不在乎别人所重视的进而被局限了的这一切。郝德甚至会为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一点,无法自控地产生可笑的感觉。 但现在还不是可以得意忘形的时候。 郝德又卖力地咳了两声,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之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随手丢进了垃圾箱里。 他拍了拍身上新近更换的西服套装,转过了垃圾箱旁边的柱子,低着头躲闪了几下便钻进了泛滥着沉默而且不可逆转的人流之中。 郝德被人群簇拥着站到了滚梯上。滚梯吱嘎作响地向上运行,裹挟着冰凉水汽的秋风贴着地皮从郝德的头顶吹过,带起他所剩无几的花白头发整齐地趴到了脑后。 郝德慌乱地整理了几下头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出口的方位就被密实的人墙推搡着走了起来。 郝德自知已经没有办法从人流中脱身了,即便是大声喊叫也会被四下而起的巨大噪音湮没。他裹紧了身体,小心翼翼地向着完全不了解的前方走着,没过多久就来到了出口。 雨伞就像是清晨花田里的花朵,随着从站口喷涌似地分散到了周围道路上的人群一朵接一朵地,五颜六色地绽放开来。只有郝德一个人撑着一把老久的黑伞呆呆地站在出口附近的围栏旁边,盯着身旁的指示牌仔细地寻找着目的地的方向。 大致确定了该往哪里走之后,郝德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 雨伞显然并不能够完全抵挡得住风雨交加的攻势,但比起昨天的猛烈无情,今天这细密而得体的秋雨已经算是难得的恩赐了。尤其是想到之后就要面对的麻烦,他的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好不容易在工作了三十多年之后被新上任的银行领导半带着可怜地重视了一次,周转了半年之后将他调到了新成立的国家示范银行做一个小小的部门副经理。没想到银行开业还没过整月,就发生了盗窃的事情。最可恨的还是银行内部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不过一晚的时间,郝德与昨天一起下班的同事再一次打开保险室的大门的时候,昨夜整理好的一箱价值3000万的金条就已经凭空消失不见了。 在不需要牵扯到责任的普通岗位上过了半辈子无风无浪安闲自在,可是刚刚升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就发生了这种事情。郝德第一时间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已经被上天厌弃了。 为了这么一个警察都没有头绪的案子,郝德昨天一整天都被困在了银行里配合警方的调查行动。而今天也被要求来到警局接受进一步地询问。 郝德一边思考一边躲闪着地上的水洼。拐过了这个街角就到警局了,他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起来。 相比起新近就职的银行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因为信用问题而倒闭,而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获得的高级职位也将随着倒闭的银行化为乌有,郝德对避无可避的警察倒是更加的担心。 无儿无女了无牵挂的他并不会在意接受了警察的调查之后可能带来的社会上的压力,他这把年纪也早就对前途而命运之类看得通透了。他之所以会对警察的问询感到紧张,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上有着一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秘密罢了! 我是个有秘密的人呀! 郝德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了一遍,自觉好笑的他站在刑警队的大门口,忍不住笑了起来。 要不是秋雨和伞遮住了他大半的表情,他恐怕早就已经被门口的警卫请到旁边的小黑屋里聊天了吧! 可是,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郝德在心中默默地鼓励着自己。重复了几遍之后,背负着秘密的银行副经理郝德走进了刑警队的大门。 ———————————————— “死者姓名?” 李渺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任由桌面上堆积成山的文件夹将她全部遮挡住,一边翻看着手里的文件,一边对站在对面的李一观问道。 “郝德。” 李一观仔细核对了一下文件里的名字,肯定地回答道。 昨夜风尘仆仆赶回了警局的李渺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办公室的大门就被急切地敲响了。 队员们排队送进来的文件据说全是当天示范银行的员工做出的笔录,算上后勤和保安所有人都背景资料和初步分析全都摆在了李渺的面前。 被秋风和冷雨吹得脑仁生疼的李渺,简单地交代了几句打发走了手下的队员们之后,换了套备放在办公室里的干爽的衣服,马上就投入到了对这起案件的分析当中。 李一观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被她强制着送回家了。藤椒聊陪着她的爷爷回老家探亲去了,李渺不得不对自己那个被照顾惯了的弟弟多废了一些心思。 而至于她自己,李渺非常清楚她此时最需要的绝不是休息。看着桌子上还没来得全部处理妥当的“麒麟道”的文件和报告,再加上这新近填上的一堆文件,李渺的自尊心和斗志并不允许她离开警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桌面上散放的纸张越积越厚,以至于李渺不得不稍稍停下了分析的节奏,大致地整理了一下文件。她泡了一杯热茶,依靠着窗沿一边听着夜雨和秋风的交响一边短暂地放松了一会儿。之后就又马上投入回到了案情的分析当中。 领导给予的信任以及有心人转化来的压力催促着李渺一刻不停地超负荷运转她的身体,而来自社会舆论不断变化眼看着就要被引导向危险的方向的忧虑更是让李渺不能真正地休息。 但只有李渺自己知道她彻夜不眠机械一般投入工作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她昨天的那一趟出行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罢了! 被她寄予厚望的的线索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全然没有价值的垃圾。所谓的吕无心的生身父,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退休工人,他们非但不知道吕无心就是当年他们遗弃在真武观外的婴儿,就连丢弃了自己孩子的这件事情他们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李渺真心想要亲手抓住吕无心。上一次因为有真无色的插手,她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亲手了结了这个疯子。 这一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李渺迫切地渴望能够把握住这一次的复仇。吕无心赐予她的屈辱并不比傲慢而冷酷的真无色强加给她的烦恼要少。李渺无法对真无色做些什么,因而在不经意间就把对真无色的不满也全都加到了吕无心的身上。 李渺需要借由抓捕吕无心证明一些事情。即便这些事情可能并不需要这多余的证明。 可眼下追踪吕无心的线索算是彻底的断掉了,李缈才不调动起来的一腔热血冲得她的脑仁生疼。而一想到自己除了等待吕无心再一次犯罪之后主动现身之外她并没有别的线索和办法去定位吕无心这一现实,李渺就更加的急躁。 她不得不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了银行盗窃案里。只有这样做才能够勉强维持她的内心不至于崩溃。 可没想到的是,这起银行失窃的案子也远比它所呈现出来的表象要复杂得多。 李渺综合了所有人都口供,大致地推演出了具体的时间表。每一个相关人员似乎都有嫌疑,但从时间上又都不是特别的吻合。 而最令李渺感到苦恼的还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勉强可行的方案。 她试想过有内鬼参与其中。但这家新成立的银行每个部门的职工和领导都是从全国各地抽选而来的。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全然没有交集。而一个部门又只能接触到一部分的保密设施和方法,因此除非每个部门里都出现了内鬼,而这些内鬼还都达到了可以接触最为机密的安全信息的级别,单凭一两个人李渺觉得还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李渺还没来得及去现场,只能从拍回来的照片和技术鉴定部门的报告里获取足够的信息。 从警方目前掌握的情报看来,现场没有留下指纹,鞋印也没有一个。银行内部的监控录像在案发当晚“巧合”地出现了半个小时的故障。综合分析已经获得的全然没有价值的情报,礼貌至少可以判断这一伙人绝不是简单的盗贼。他们训练有素,瘦点高明。虽然还无法猜透他们的行动方法,单从安全设施毫无反应这一点来看,就已经可以判断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李渺纠结着心里的烦恼,脑子里不停地推演着各种各样的方法。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一整夜。 窗外的风雨似乎变小了一些,李渺身上最后的一丝精力也随着清晨的到来而彻底地消耗殆尽了。 等到李渺意识到自己因为体力不支而半晕半睡过去了的时候,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李渺手下的队员们各自忙碌着,即便没没有队长的吩咐他们也是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的。他们全都不愿去打扰难得休息的李渺,要不是李一观着急地冲进办公室搅了李渺的美梦,李渺她恐怕还要等上好久才能够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 李一观闯进来的时候正午的钟声刚刚敲罢。厚重而悠扬的铜钟响声在雨云密布的天空下,让睡梦中的人感觉到更加的安逸。当办公室外的噪音随着被李一观鲁莽地冲开的大门瞬间涌进了办公室里的时候,这安逸的感觉纠缠着李渺依然没有反应。 李一观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办公桌上熟睡着的李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全然不顾后果举动是多么的冒失了。惊醒了自己的jiejie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李一观连想都不敢去想。 额头上的汗珠在李一观回身合上门的空当里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李一观紧紧攥着手里的文件夹,小心翼翼地李渺身边靠近。 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李一观已经走到了距离李渺办公桌不到半米距离的位置。抬头看了一眼被文件掩埋了的李渺,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李一观悬着的心多少放低了一些,一时大意,他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就这一小步,几十厘米的距离,但却彻底地激起了李渺的警觉。在李一观的鞋底踏踩到地面的下一秒,他的脑袋已经被李渺的枪抵住了。 李渺本能地察觉到了有人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靠近了她,一瞬间讲整个人从梦境里抽了出来。她熟练地掏出了手枪,飞身跳到了桌面上,将枪口抵在了自己弟弟的脑袋上。 多亏了她落在了梦里的灵魂即使赶了回来,李渺在摇晃了几下脑袋之后,眼睛里又出现了理智的光亮,这才保住了李一观的这条小命。 “你在这干什么?” 李渺麻利地收起了枪,烦闷和气恼毫无不留地铺在了脸上。她小心地后退跳下了桌子,转身看了一眼李一观,不耐烦地教训起李一观。 “多危险呀!” “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在我睡觉的事后靠近我吗?” “这个时间……” 李渺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突然意识到已经现在已经不是深夜了。略显尴尬地她转过身又看了一眼楼下忙碌着的同事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好久了。 “为什么才来叫醒我!” 李渺的怒火烧尽了所有的尴尬和羞愧,她勉强压制了下来,低沉着嗓音说道。 “姐!” 李一观虽然害怕自己的jiejie,但现在的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被周围的孩子欺负以后躲在李渺身后看着她挨个教训那些孩子时的李一观了。他早已经不必再多早jiejie的身后躲避危险了,而在更多的情况里拜真无色所赐,李一观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李渺的身前。 “你太累了!他们都想让你休息,怎么可能会叫醒你呢?” “我要是知道你在睡觉,也不会进来打扰你的。” 听了李一观的话,李渺的怒气倒是消去了不少。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椎,转过身看了面无表明地看了一眼李一观,轻轻地“哼”了一声之后,安静地低头收拾起桌面上的散落的文件。 “什么事儿?” 虽然李渺的语气仍然有些生硬,但清醒了的她还是找回了应有的沉着。她撂下了手里的文件,摆正了身后的椅子,稳稳地坐了下去。然后一边翻看昨晚中断的文件一边命令似地说道。 “说吧!” 李一观看着自己的jiejie又恢复了常日里的状态,马上打开了随身带来的文件夹,向前迈了一步开始了严肃的报告。 “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国家示范银行’的一个部门副经理。” 李渺翻查了一下昨晚归类好的文件,冷静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