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世子刘鲂

    骄傲的人必然嫉妒，他对于那最以德行受人称赞的人，便怀嫉恨。——斯宾诺莎

    一个本领超群的人，必须在一群劲敌之前，方能显出他不同凡俗的身手。——莎士比亚《泰尔亲王配利克里斯》

    穆维周向堂里堂外的客人们感谢着，对所有来的人备述自己的荣幸和招待不周之意，在客气了一番之后，这个酒宴终于开动了。

    正当穆维周要开始逐人敬酒之时，只听卫凤又在门口喊了声：“淮阳王世子刘鲂，亲自恭贺穆庶子高升。”

    卫凤的这声招呼，让穆维周突然停了下来。他虽然没有见过刘鲂，但是他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自己也没请他，他怎么来了？转头望了一眼堂上的刘炟，只见刘炟摇了摇头，知道不是刘炟安排的。

    这时柳青萍走过来道：“穆大哥，你什么时候认识刘鲂的？”

    穆维周道：“我不认识他，也没有人通知他。我去看看。”

    柳青萍听了忙道：“那你小心点，我担心来者不善！”

    穆维周点点头，往院外走，还没走两步，呼呼啦啦四五个人，径直从院外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贵气十足的年青人。他身着淡紫色华服，头戴一顶进贤冠，脚下穿了双绸面淡紫鞋，给人一种风流潇洒、凌厉干练的感觉。他后边跟着的四个人，容貌各异。下垂手两人穆维周认识，正是当初在南市遇到过的刘韦和韩超。上垂手两位穆维周没见过。其中一个头陀打扮，中等身材，穿着粗布衣裤，手拿一只月牙铲，吊着嘴角的脸上有一道让人略感恐怖的长长疤痕。此人面无表情，看不出年纪，眼观鼻，鼻观口的跟在刘鲂旁边，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但身上散发的那种阴冷愁苦之气，却让人不寒而栗。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则是一团和气。老头个子不高，长得rourou的，身着一件深褐色长袍，一副商人打扮，手里还拿着一个金算盘。

    穆维周一看几个人的打扮，知道这个身着紫衣、个子和自己差不多的年青人，应该就是刘鲂。当下举手一礼道：“刘世子大驾光临，穆维周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来人除了刘鲂之外，每个人都带着兵器，一看就显得不怀好意，所以他们一出现，包括刘炟在内的几个和穆维周关系较好的年轻人，就已经聚拢了过来。

    刘鲂虽然听到了穆维周的话，却没有应声，手摇着一支精致的竹制便面，不慌不忙的抬颏看了一圈夕烟堂的围墙和房脊，然后才慢慢转过脸来。

    柳青萍见他傲慢，张嘴呛道：“刘鲂，你来这里干吗？人家又没请你！”

    刘鲂听了柳青萍的话，然后又看了旁边的刘炟一眼，抬手似施非施的向刘炟这边一揖道：“我说这个破宅子里能来这么多人呢，原来是青萍meimei和太子弟弟也在这里。太子弟弟，哥哥给你施礼了啊。”一转眼看到了几个人身后的窦桃，马上收起了傲慢，往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一揖道：“原来窦姑娘也在这里，早就听说你从长安回来了，正想这几天到你府上拜望，没想到提前见到了。刘鲂有礼了。”窦桃没想到他会如此，脸上突然一红，往后退了半步也没答话。

    刘鲂这个出场可谓完美，他觉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但蔑视了所有应该轻视的人，还把自己看重的人，一下抬到高于别人之上，所以他很满意。

    刘鲂的嚣张态度，让一向脾气很好的刘衍都看不过去了，发声道：“刘鲂，你竟然敢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

    刘鲂瞧了一眼刘衍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漂亮的新下邳王。刘衍，咱们都是世祖皇帝的亲孙子，庙堂之上，他是太子，我是臣下，江湖之中，我确是你们的哥哥。你说对不对啊？再说刚才我已经给咱们的太子殿下见过礼了，你没看见吗？！刘衍，你说究竟是谁无礼啊？”

    穆维周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在那尴尬着，脑子不停转着，想要找到个台阶，好让自己舒服一些。忽听有人说道：“鲂公子，有道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穆公子向你施礼，你却视而不见，《书》曰，‘无傲从康’。你这班对待穆公子，倒是、倒是……有些、有些无礼了”。

    穆维周转头一看，才知道是窦桃替他说话。刚才刘鲂他们来时，窦桃就一直注意着穆维周，后来见穆维周主动向刘鲂施礼，却被刘鲂傲慢的无视，尴尬在那，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心里想的直接向刘鲂脱口而出了，等到发现穆维周投来感谢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替穆维周出头，好像有些不妥，结果脸一红，后面的话就变得奔奔磕磕，声如蚊蚋了，不过她的话确实说完了。

    穆维周听窦桃为自己说话，心里的尴尬早不知跑哪去了，总觉得虽然被刘鲂藐视，但却赢得了窦桃的维护，那简直就是赚了天下最大而便宜。此时此刻，这样的便宜他倒不在乎多赚一些。

    刘鲂听窦桃替穆维周说话，一下子气愤起来。他之前听说窦家从长安回来了，今天本来要直接去窦家拜访的。没想到，到了窦家才听说窦氏兄弟都到穆维周这里赴宴来了。他之前在南市金钱帮内见过穆维周，也听说过一些太子、穆维周和窦桃打交道的传闻。所以心中本就有气，就想着以祝贺为名，到夕烟堂看看究竟什么情况。却没想到自己放低身段，在众人面前对窦桃的一番抬举，却换来这样的回报，但他又不好向窦桃发火，于是直接迁怒于穆维周。

    他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穆维周冷冷的道：“你就是穆维周？”

    穆维周刚才被他无视，本来是满心委屈，但此刻却一点都没了，他听刘鲂语气不善，但想到他是淮阳王的儿子，内心不想惹事，便道：“对，小弟正是穆维周。”

    “哼！”刘鲂瞧也不瞧得厉声道，“你好大胆！凭你一个小小的庶子，也敢跟本公子称兄道弟？！”

    穆维周之所以自称小弟，是因为不愿意和这个盛气凌人的刘鲂用“在下”什么的自谦的称呼，因为他觉得这个人刚才的态度，不配自己那么尊重他，当时想到自己年纪比刘鲂小，也就照实回答了一句，此刻听刘鲂又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些不乐意了，脑筋一转道：“哦。于庙堂之上，你是王世子，我是太子殿下的庶子；于江湖之上，我以为你比我大两岁，故以小弟居之。大哥看我所言可有差错啊？！”

    穆维周说完这话，旁边的柳青萍差点笑出声来。她真没想到穆维周的一腔仁厚的底下，还藏着这么刻薄的心。另一边的刘衍也为穆维周对刘鲂这种不阴不阳回答暗自称赞，觉得他帮自己出了口气。只有刘炟不声不响的站在那，看不出心里想什么。

    刘鲂听了穆维周的话，心里一急，一句“你混蛋”刚要骂出口，一下看到默不作声的刘炟，才发现自己有点丧失风度，便硬生生的把“混蛋”两个字吞了下去。然后对刘炟道：“太子殿下，听说这穆维周是你的侍卫，太子殿下仁厚宽怀，名誉天下，刘鲂不才，也有几个不成器的侍卫。今天幸运遇到。我想让他们向殿下的侍卫讨教几招，你看如何啊？”

    有人会问，刘炟明明是太子，而刘鲂不过是一个王的儿子，为什么刘鲂敢这样和刘炟较劲呢？他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问他得罪吗？他还真不怕。为什么呢？

    大的环境在于刘秀当年取得天下的时候，更多像他说的，采取的“以柔治天下”。也就是说很多势力和土地是通过说服、诏安过来的，而不是像稀罕刘邦那样，几乎是从国彻底的武力征服，才获取了天下。所以在刘秀的权力体系当中，豪族林立，当然是因为他有高明的手腕，能够让这些不同的势力能够遵从他的领导，又彼此相安无事。到了他的儿子明帝刘庄这一代，虽然有些豪族势力，经过刘秀三十年的“柔治”，多少遭到了削弱，但明帝在这些豪族当中的地位却未必比得上刘秀。所以明帝为了实现他的统治，除了依靠慢慢建立起来的、忠于自己的官吏系统外，分封于天下的刘姓各王，是很重要的力量。

    刚才刘鲂说，他和刘炟窦氏刘秀的亲孙子，这句话里边包含的内容其实很多。明帝是东汉第二个皇帝，但他却不是东汉第一个太子。在他之前的太子叫刘强，是刘秀与东汉第一个皇后郭圣通的长子。刘秀在取得天下的过程中，郭家的力量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在取得天下之后，刘秀又想起了与他情投意合的阴丽华。后来郭圣通终于被废，没过两年，她的儿子刘强也被废太子，转封为东海恭王。不过刘秀对他这个废掉的大儿子总算不错，给他分封了大片的土地。而郭圣通与刘秀的儿子可不止一个刘强。郭圣通有五个亲儿子，这五个人都被分封为王，而且每个人的能力也都不孬。

    反观阴丽华这边。虽然也同刘秀生了五个儿子，但有一个死得早，除了明帝当了皇上，只有三个封王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刘荆——也就是柳青萍的亲生父亲。从王的数量上来说，即便把刘秀剩下的那个儿子算作明帝这边，那数量上也是五比五。明帝当年替代刘强成为太子这件事情，郭圣通的儿子们不可能没有想法。双方如果真因为一些事闹起来，明帝因为是皇帝的原因，可能会赢，但对于天下虎视眈眈各怀鬼胎的豪族、外戚和功臣们来说，到时候就未必是那么回事了。到时候还较劲？恐怕连王也做不成。

    正因为有这样的原因，刘鲂才敢这么干。当然同等情况下，不同的人采取不同的态度，这也能够让人们分出贤与不肖来了。

    这其中的关系，柳青萍未必知道，但刘炟却是心中有数。对于刘鲂的态度他气不气呢？他是非常生气。但是基于大原则，他又不能认真。刘炟虽然厚道，但可不傻，而且非常聪明。所以对于刘鲂的冒犯，他看起来也不放在心上。若是换了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不是郭家这一支的王，这样冒犯他，结果恐怕就不一样了。当然其他王家的孩子，也绝对不敢像刘鲂这样嚣张。

    刘炟听到刘鲂向自己公开挑衅，脸上却微笑着没什么变化。他眼睛看着刘鲂，心里却扫了一遍周围的人，然后对穆维周道：“穆庶子，今天是你宴请大家的好日子，你看呢？”刘炟这么说，可是经过思考的。他一方面希望穆维周出面，在众人面前帮自己争口气，另一方面却提醒穆维周，如果觉得困难的话，可以以今天不合适的名义，推迟或者推掉刘鲂的挑战，那样虽然可能失了颜面，但大丈夫不争一时之勇，日子长着呢。而且刘炟这么一说，让在场的人至少会有他刘炟虽然身为太子，却能尊重下属意见这样一个礼贤下士的印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刘鲂刚才其实是在挑战自己，如果由穆维周出面不接这个茬，也是穆维周不接，而不是他这个太子不接刘鲂的茬。

    穆维周听了刘炟的话，知道他是在询问自己能不能和流放的侍卫较量的事。此穆维周的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他看了一眼随同刘鲂一起来的四个人，觉得除了那个头陀以外，其他任何一个人和自己动手，自己也未必会输。他和马严学了一个多月的鸿钧剑法，倒是真有心想找个人试一试，转头望了一眼站在远处檐下的师父，看到他正站在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便向刘炟抱拳道：“太子殿下，维周任凭示下。”

    刘炟听他这么说，估计穆维周心里有底，便道：“如此说来，你不妨向他们展示两招，不过要记得点到为止，注意分寸啊。”

    穆维周答应了一声，转头正要和刘鲂说话，就见柳青萍往前走了一步对刘鲂道：“刘鲂，既然你想要穆庶子指导你的侍卫，那你就让你的侍卫先练两招吧。”

    此刻聚在院里的人不少，有的听了柳青萍的话，不自觉的笑出声来。所有人都知道刘鲂的意思是要穆维周和自己的侍卫过过招，经柳青萍一说，倒好像刘鲂真觉得自己的侍卫技不如人，前来寻求指教一样。其实柳青萍见他们来者不善，担心穆维周吃亏，所以才那么说的。穆维周当然知道柳青萍的心思，走了两步来到她身边说：“青萍不用担心，你先去房里取我的剑来，让我来解决。”柳青萍见他眼睛放亮、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也就放下了，但还是忍不住侧头低声向穆维周耳语道：“穆大哥，你要小心啊。那个疤脸的头陀，看着都叫人害怕。你最好想办法挑别人动手。”

    穆维周看着柳青萍，微笑着说了句没事，让她去拿剑，然后回来向刘鲂道：“既然刘大哥看得起维周，今天又来到夕烟堂讨教，维周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只不过维周技艺浅末，适才太子殿下又吩咐点到为止，所以还请刘大哥的侍卫兄弟手下留情啊。”

    刘鲂被他左一句刘大哥，右一句刘大哥弄得不厌其烦，但是当着和么多人又不好发作，又恼窦桃望着穆维周的样子，语带恨恨的道：“那是自然。我今天带了四个下人，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我这个又聋又哑又老的侍卫接受你的赐教好了。你也要手下留情哦。”然后就退到一边，示意那个头陀和穆维周动手。

    此时除了院里墙角的一张案子旁边有个胖老头还在那“哇哇”吃以外，其余的人几乎都聚到了门口。这些宾客里边，有几个是能看得出江湖门道的，即便看不出门道的人，也能感觉到这个头陀最让人害怕。听刘鲂说让他和穆维周过招，很多人不禁为穆维周担心起来。

    穆维周知道，无论刘鲂让谁出面，这一仗也是非打不可的，毕竟他这已经欺负到家里边来了。穆维周探手接过湛卢剑，拔剑在手，心想既然要打，那就要想办法打好。于是向走进圈中的头陀微微一礼，便站定不动了。

    那头陀向前迈了两步后，也不动了。依然保持着那个眼观鼻、鼻观口的表情，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上那种的阴冷愁苦之气也渐渐弥漫开来，像柳青萍这种有些胆小的女子，不由往太子和马严身后靠了靠。

    穆维周和头陀就这样在那静静地对峙了“一只鸡腿”的时间。为什么是一只鸡腿呢？因为他俩对峙的时候，除了墙角那张案子旁一直不停吃东西的胖老头以外，所有人都聚拢到两人旁边了，马严也怕太子有什么闪失，还特意站到了太子旁边。院子里除了老头吃东西的声音，没有其他半点声响。就在这段时间内，老头刚好吃完了一只鸡腿。

    也许是老头吃鸡腿的声音有点大，那头陀眼珠忽的往老头的方向动了一下，也就在此时，穆维周出手了。一招“一发千钧”朝头陀头顶攻去。这招是鸿钧剑法的第一招，穆维周在施出此招之前，反复的思考着怎样让这招能够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刚才他见头陀眼珠移动，凭感觉知道出击的时机到了，便不假思索的攻了出去。所以这一招在他看来能够称得上是完美攻击。

    就在穆维周完美的“一发千钧”施出之后，柳青萍就听见好像有三个“咦”的声音同时发了出来。她知道一声是身边的马严发出的，另一声好像是那个头陀发出的，还有一声，她却没注意是谁发出的。当她注意到哪个头陀发出了“咦”的声音后，思索了一下，嚷道：“穆大哥小心，这头陀可能不是又聋又哑！”

    穆维周听到柳青萍的提醒，心中好像也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这头陀的眼珠会动，于是也提高了防范，与头陀周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