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见证

    晚间的风越来越冷冽。

    空旷的夜幕下，大面积灰白的云团好像涨潮时的海浪，汹涌地漫延过来。那诡谲的流动与变化的姿态，令人产生一种一旦盖过头顶上空，就会被淹没的恐慌预感。

    但是让经验丰富的冒险者感到害怕的，却是那飞驰于云团前端，仿如即将降临的灾难先驱者的可怖身影。

    “奥德斯在上……”梅伦呻吟似地念叨。弓箭手优异的视力老远便将那怪物周身一根根能够灵活扭转的、末梢生有眼睛的管状触须瞧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对于它的存在如雷贯耳。最早接触到它们的冒险者死的死疯的疯。而且据曾经跟随火神教普鲁托大神祭深入人鱼沙漠调查的神职者说，这种怪物是以人的灵魂为食！

    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怪物引来的云层重新将黛丝蒂皎洁的容颜遮起，暗沉沉的夜幕模糊了视野。不过梅伦依照云卷之间影影绰绰的轮廓，仍能判断出里面至少隐藏了七八只这样的怪物。

    “嘿、嘿，快起来，伙计们！”他努力保持镇定地招呼着同伴，“我们又有麻烦了！”

    在他出声前，冒险者们就已经醒了。

    “哦不——”赏金猎人皮里抑制住惊呼，但他的嘴巴对着天上的异象张开半晌没有合上。“亲爱的队长，”他忽然转向战士阿里莫特问道，“你每次参加神殿的礼赞会，是不是从来没敬献过供奉？”

    “你想说什么？”

    “不然为何我们的噩运像别人的幸运一样多？”

    阿里莫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警告道：“我不认为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他不再理会他，听见身后不正常的呼吸频率，关切地回过头：“乔吉娅？”

    女猎人看上去糟糕透了，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火光也照不暖她的脸色。“……不，我没办法……我是说，我没办法对付这个……我感觉到了，元素们非常害怕，它们在逃跑——”

    阿里莫特不确定乔吉娅发抖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但他向来相信她对危险的判断，这让他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都退后。克罗斯能兽不是你们能对付的。”法师冷硬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冒险者们对他缺少婉转的表达倒提不起被轻视的愤怒。队长阿里莫特关心地问：“伊薛斯先生，我们该怎么做？”战士在试探，希望没理解错法师话里的意思表明他完全能够解决这种被他称作“克罗斯能兽”的怪物。

    “呆在原地，别添麻烦。”

    法师过于淡漠的声调很容易让人产生挑衅的误会，但冒险者们没有丝毫不满，还表现得十分顺从。即使他们用彼此嘲讽玩笑的方式显示镇定和乐观，不代表内心也坚定如斯。无可否认的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违反禁令偷入人鱼沙漠，他们潜意识里始终抱着侥幸——直到众口传说的怪物真正出现在眼前，切身体会这种超出想象的存在才让他们第一次由衷感受到魔潮临世的恐怖。

    “也许现在跑还来得及。”皮里的语气就如脚下的篝火，在风中越来越微弱。“我后悔了，阿里莫特，我不应该答应你接这趟任务。”

    “那是你的选择。”战士平静的回答透出冷酷的意味。

    “你就这么相信这个法师？是，他是一个人干掉了成群的鱼尾蝎，但你真的认为他也能一把火将天上的这些东西都烧掉么？”

    “除了相信他以及向吾主陆希恩祈祷，我们没有其他选择。”阿里莫特淡淡地道：“现在闭上你的嘴，皮里。”他连眼尾的余光都吝于给赏金猎人，始终紧盯着法师的一举一动。

    伊塞尔不知道身后的冒险者们会有什么反应，也不会在意。他握着法杖径直向前，朝着能兽们飞来的方向迎上去。

    强劲的寒风一下一下抽打着法师长及脚踝的袍裾，发出一连串沉闷急促的啪嗒声，好似战场上开启战斗的鼓点。他的长发随风飞扬，黑暗中隐约划过一抹淡金的微光，在晦暗的夜色下犹如照在旁观者心底的希望。

    伊塞尔仰望着天空潮涌的云团中浮沉的暗影，空气里急剧下降的气温和渗入人心的寒意，无不预示着它们与他的距离在疾速拉近。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对克罗斯能兽。他坚强的意志冷静地压制住因为受到它们影响而不断放大的负面情绪，脑中回忆起冥界的不死族应对能兽灾害的场面，闭上眼，将凝聚的精神力释放出去。

    规则，他牢牢记住这一点，摒弃了具象的视野，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世界。凝结克罗斯能兽的黑油似的能量漩涡，令他本能地感到厌恶。无论是流动的云团、闪烁的星辰，无论从起伏的沙丘上席卷而过的风、从沙砾下爬过的虫豸，即使千万年如一的天空和大地，无论静止和运动，无不遵守着看不见的秩序——在规则的视角，他能感受到赏心悦目的美，倘若要用语言形容，那就好像一幅绝世的经典画作。

    但是这些能兽，它们是混乱的、无序的组合。它们的出现如同往这幅名画上溅上难看的污迹，彻底破坏了原有的完美。

    破坏者们肆无忌惮地打乱秩序，它们无视空间的距离，眨眼便缩短了近一半的距离。

    伊塞尔来不及拉回精神力，一下被卷了过去。他觉得好像灵魂的一端被什么牢牢粘连住了，大力地向外撕扯。他忍耐着精神上强烈的恶心和撕裂感，迅速搜寻体内的光明之力。

    ——掌握它的规则，利用它的规则，最后你就能创造规则。

    伊塞尔想起了众神之父的这句话，一瞬间他似乎回到了梦中的星海，曙光少女赫汀纯净的面容浮现于意识里。他再次尝试，体会她所体会的，领悟她所领悟的——专心得甚至忘记了现实的一切，对能兽临近头顶的巨大阴影视而不见。

    在他后方，冒险者们支持不住地扑倒地上，惟有战士阿里莫特仍勉强维持着站立。女猎人乔吉娅蜷缩着身子，她看起来意识不清，紧闭的双眼眉目扭曲，神情痛苦，仿佛正深陷于噩梦无法醒来。赏金猎人皮里则死死抱住他的酒囊坐在沙子里，一时面色惊恐，一时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弓箭手梅伦单膝跪地，手里还抓着他的弓，不过他的样子显然没法射出任何一支箭，仅仅支撑住身体似乎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

    梅伦和他的队长一样，还是清醒的。他瞧着上空铺天盖地的云层和不远处法师孤零零的背影，心知这个时候除了相信对方，他们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梅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心里无比虔诚地赞美火神陆希恩，祈祷他的信仰能向他们展示一次奇迹。

    当恐惧与空气中的腥臭一样达到浓烈的顶点时，一道白色的光柱骤然冲破了黑暗的封锁。

    突如其来的强光令弓箭手不由自主地闭眼，随后又赶紧睁开。他看着云层中心散开的空洞，边缘疾速回旋的云絮就像预示着那些怪物的垂死挣扎。黛丝蒂之月柔和的银辉轻盈洒落，又在那眩目的白光中黯然退却。

    梅伦屏住呼吸，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像是停止了。在他的视界里，年轻的法师手持法杖伫立在天地之间，背影透散出宛如透明的纯洁的光辉，乍然撕开仓惶的黑暗；头顶上空层积的云团裹着怪物的剪影不安地翻涌，仿若暴晒炎夏的积雪，随时都会消融——这幅画面好似时间静止般，定格在梅伦的双瞳之中。

    突然，空中炸响一声声令人无法忍受的高亢尖叫。梅伦大喊着捂住耳朵，只觉得脑袋犹如被长针扎穿一般剧痛，以至于出现短暂的失聪。整个世界再没有一丝声音，这使得视野里的景象多了层做梦的不真实感，连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变慢了。他清楚地看见那束光柱缩回法杖的顶端，杖身的纹路瞬息发亮。法师安静了一会儿——他不确定他是否在念咒语——紧接着手执法杖朝空一点！

    一道道豹纹状的光波出现在云层下，呈环形排列向四面八方扩散。梅伦觉得这些形状奇异的光波里隐藏着什么，当他想要再看得更清楚些时，一阵头晕目眩击倒了他。他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耳边倏地响起“嘭嘭嘭”连串的轰鸣，毫无预兆地解除了他的失聪状态。

    梅伦大口地喘着气，就像一个沉没水底良久的人好不容易才浮出了水面。他双手撑在沙地里，勉力抬起头——那些光波以匀速散开，看似缓慢，却轻而易举地超越了能兽们逃跑的速度。光华照掠之处，巨大的怪物纷纷从中心爆裂开来，紫色的血rou之雨倾覆而下，却在落地前消散殆尽。

    遮天蔽月的云层渐渐分离，月亮重新夺回夜晚的万众瞩目。清新的冷风吹散了污秽的腥气，也吹走了最后一丝灾难发生的痕迹。一切重归安宁。

    可是梅伦起伏的心潮久久无法平静。他怔怔地望着法师，迎上他转身时未曾收敛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