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讳疾忌医
清河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爷爷气得胡子眉毛全都在颤。 “搬哪儿去?这不才搬来吗?” “与乐者近,与侠者邻,琴风剑影岂不妙哉?” “是非之地,迟早有祸,刀光剑影还差不多!” “食书饮墨,闻琴观剑,书剑纵横岂不快哉?” “这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会不会说话!” “你搬不搬?” “不搬!” “孟母还三迁呢,你就不能学学圣人之母啊?” “你是圣人啊?” “呜……娘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丢下我无依无靠没人疼啊……” 清河动用绝招。 不做饭不吃饭不刷碗不洗衣裳,就连爷爷要去无终山医腿都他妈甩脸不陪。 此招百试不爽,爷爷捶胸顿足—— 崽她娘你走好早啊!丢下我一个人给你养这个孽障啊…… 祖孙俩就这么住到荆轲隔壁,把破烂屋子拾掇出来过冬。 清河运气很好,因着高渐离嫌弃,荆轲没有搬进豪奢的官邸。 至于孩子来家里看书,高渐离本来也非常嫌弃,直到荆轲把琴姬接回家。 两个大男人都不会伺候残疾女子,所以丫头就有了在他们家来去的自由。 琴姬来时已经半死,让无辜的人死于可笑的理由并非侠之大义。 城中名医访尽,断腕依旧不可遏制的溃烂。 红颜凋成苍素,丽树谢若死灰。 “大哥哥,要不,去无终请素女jiejie试一试?” “素女?” “素女jiejie是蛊婆婆的三弟子。蛊婆婆说是她最有慧根的徒儿,就是……有点难请。” 师父辈的爷爷去看个腿都是沾了蛊婆婆的光,而且还不免诊钱。 清河说得难于上青天,荆轲却一点都没发现有多难,无非一个钱字而已。 数月以后秦国影将军才发现请动素女诊病除了钱,还得有色,上品的男色和女色。 绿萝衣,青青袄,头簪风铃,腰坠芦笛,眼眸如露面若春风好个无邪模样。 无邪,就看似无邪而已;少女,就看似少女而已。 一双回春妙手不仅救了琴姬一双臂,还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一遍,然后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出评判:“当真是美人,若在你断手之前遇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琴姬不想承接她爱美之意,万念俱灰的女人只能用饿死来报答。 神农氏医者名家,自然治病治本,医人也医心。 “男人究竟爱不爱女人,说话不算数,得从床上看。若是床上肯温柔,多半是动过心。他斩了你的手,你该剜他的心!” 一丝恨,给了女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分毒,也能让另一个男人活不下去。 荆轲驾车送素女回无终山,却不顺道地把她送进太zigong中。 素女无心看太子舞剑,一把削铁如泥的剑砍杀一个木头人能有多好看? 唯一欣慰的是一眼看出十种内疾,想必此行能有大赚! 燕丹收剑,他多希望面前这堆七零八落的木头就是咸阳宫里的他。 可惜不是,那个人仍然一句话就能主宰燕国国祚,决定他的生死。 太子回头,一双眼睛仍是忧郁的神色,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愁。 素女不待问话先报了十味治标的药,然后自道无能以免多说废话。 “琴姬的心病我能医,太子殿下的,我治不了。” “先生的毒,便是我的药。” 这话素女常听,从她记事开始,她师父和师夫就是这么调情的。 太子神色严肃地道出此语,当然不是想跟她谈情说爱。 “什么毒?”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用好了救命,用不好要命。 医者必然要问的是:“病症如何?” 太子丹哑口,他哪里知道见血封喉能治什么病,只是听说毒木之王能杀人,而唯一能在江北把见血封喉养活的人只有神农氏蛊夫人。既然素女是蛊夫人的关门弟子,那就一定有毒。 “病症如何不劳先生挂心,你只须药到,我自然病除。” “见血封喉非寻常之药,我门中有令,不得外借。” 太子丹再度哑口,较真不是坏事,但太过较真诚然十分讨厌。 “丹之心病在今日天下,满目白骨,遍野横尸。万人惶惶无不翘首以待先生赠药。” 蛊夫人门下三徒弟:大弟子夏无且一心分两半,一半在医,一半在官;二弟子商陆绰号冰蚕,三心在舞,二意在毒;唯有三弟子意定心专唯医是瞻,灵犀一点的白痴傻蛋。 素女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见血封喉与医天下的关系,嘟囔:“什么意思?” “请先生赐毒,以医天下!” “毒?你要杀人?!” “此人不死我心病难除。” “医家门规,只医人不杀人。” “杀一人而安天下,诛恶救善乃是济世之道。” “太子要杀谁?” “先生最好不要知道。” “那我怎知是在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 太子丹收起和善的微笑,脸色阴沉起来。 “我想先生最好还是借吧,一则医我的病,二则救你的命。” 他挥手,玩刀的少年欢快地跑过来,满脸被血糊得只剩两颗眼珠。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我也不好再多陪,只能请舞阳好好款待。” 素女哽哽喉头,舞阳咽咽唾沫,问太子:“还是斩手吗?” 太子嘴角斜勾:“你想斩哪里就斩哪里,还可以玩够了再斩。” 舞阳嘿嘿一笑,伸手要来牵她,素女摔手挥袖一脸冷霜。 “成交!” 送素女回无终的路上,荆轲一直在笑,素女恨不得把他扎成刺猬。 “怕死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毒药全部到手,荆轲才告诉素女他暗笑的原因。 “舞阳说想骑马带你去打狼,然后再斩你一束头发。” 素女觉出被戏弄很气恼,伸手就要抢毒。 荆轲怎肯还,一转身便溜出柴门。 素女唤药童帮忙:“石龙儿,砸死他!” 高高壮壮的聋儿就抱起药囊狠狠往荆轲头上砸。 荆轲回手来挡,药囊没坏胳膊肿了。 他揉肩嗔道:“神农氏医术精湛,连药囊都货真价实。领教了领教了!” “算你嘴甜!”素女嘟唇一笑:“且饶过你,还不快滚。” 荆轲隔篱与她抱拳:“太子不肯多言,是为你好,别恨他。你——” “滚!” 她这般凶悍,荆轲无法多言,只道:“姑娘珍重,荆轲走了。你就当从不认识我。” 这像极了情人间的诀别话,素女听得很不舒坦,再吼:“还不滚!” 荆轲就滚了,揣着见血封喉滚回太zigong中,试了试淬毒的剑。 尝过剑锋的死囚无一活命,死亡时间各有不同,最短一刻钟,最长一个时辰。 这把剑,名叫鱼肠,燕丹购于赵国徐夫人的剑阁。 从此,荆轲就是鱼肠的主人。 鱼肠生来就是逆主杀戮之剑,荆轲也就成为一名刺客。 这本非所愿,他以为一朝登明堂,满腹经纶就能有用武之地。 少时他曾觐见卫元君,强国论得了一声叹:“卿何狂也!” 失意的少年人愤而恨天:“君弱至此,民何以安?” 后来秦军入卫,两位公主被送进秦宫才得了国命苟延残喘。 十四年丧家之犬,终得黄金台玉龙一顾,不曾想太子看中的却是屠龙之技。 “燕国若不自强,就算秦王死了,也难逃一劫。” “只有秦王死,燕国才有自强的机会。” “秦与燕相距千里,无论粮草输送,还是兵力调派,秦现在攻燕都不是上好选择。荆轲敢断言,秦国的矛头是楚和魏。给臣三年时间,臣定能弱秦强燕。” “三年?我等不了,燕国也等不了。黄金台一百策士辩了十日,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燕国已在绝路,早晚要死,不如鱼死网破!” “二十年前秦庄襄王死,五国趁机合纵攻秦,结果如何?今日赵国韩国已灭,少了赵国,天下兵力几乎少了一半。太子还认为秦王一死,秦国就能被合纵攻破吗?” “二十年前,秦国有吕不韦主政,而现在,秦国朝堂全是外臣。” “可这些外臣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是他拧的,他一死这绳就会散。现在秦国丞相是楚国公子,会一心向秦吗?” “秦国王后是昌平君之妹,侄子即位,新君幼弱,这辅政之权非他莫属。归楚无立足之地,留秦能只手遮天,换作殿下,如何抉择?” “那秦国王后无子!” “王后无子,但是已经收养扶苏,扶苏便是嫡子!” 太子丹哑口无言,他不停搓着双手,搓得酥麻泛红。 他忽然发现,就算杀了秦王,他也极有可能斗不过那个死人。 友谊未破尽时,两人曾把酒谈心,秦王笑说亏欠苕华之主一个王后之位。 后来华阳太后终于死了,楚国公主的靠山倾塌,可是苕华之主还是没能成为王后。 太子丹一度以为秦王移情,今日才恍然大悟,把楚国公主留在后位之上有多高明。 “所以,要改天下大势,第一步,是破秦王的朝堂之局,第二步才是置他于死地。” “破局,要三年?” “只要秦楚开战,这局就能破,燕国要等的是一个时机。”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子丹忽然暴怒,清瘦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双目圆睁似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 荆轲愣在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之下,短暂惊愕后问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究竟是想救天下,还是想报私仇?” 太子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长吁气恢复平和与优雅。 “自然是,天下要救,私仇也要报。” “可您更想报私仇,对吗?” “荆卿!”太子握了他的手,跪伏在他身前:“我并非不信你深谋远虑,田光先生以死荐你,我便对你深信不疑。恨只恨,相见太晚。若能早两年,丹一定倾国相托。可是现在,燕国真的已经等不起了。” 眼泪在太子眼角凝结成晶莹的珍珠,那珍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滚下,落在荆轲手背。 泪,最能动人,无论是女人微泣,还是男儿唏嘘。 太子在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滴泪胜过千钧重。 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顾虑,荆轲都无法再争一分。 因为太子要的就是刺客的一条命和秦王的一颗头。 两样东西,荆轲只能承诺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样。 “荆轲三尺微命,尽奉太子驱驰。” 从这日起,荆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 预知命数与未知死亡,哪种死法都不能尽美。 知晓死期便意味生离死别的痛要与挚爱之人一起承担。 三弟的狗rou,二弟的筑音,是这个世界给他最好的馈赠也是仅剩的挂念。 可是他竟没有闲暇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全部心思都在远方。 远方有迷雾重重的咸阳宫,还有相识已久的故人。 遗憾的是,咸阳宫里秦王不知,魏国宫廷内昏厥的张良也还未知。 魏王假在他榻前翻着魏律,时而提笔勾写。 龙阳君与魏假相对跪坐,默契地接书添注。 魏假落笔太简略,吏员看不懂,所以龙阳君帮他润色清楚。 两个人办政太认真,认真没有注意到张良醒了。 张良不仅醒了,还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他没做梦,可是有点不忍心打扰他们,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梦。 不用问,也不需说,张良已经猜到美梦成功一半。 他瞥见“假门逆旅,赘婿后父”几个字,开口打破沉寂。 “泰山将崩,魏王还能竭尽心力修订魏国户律,好雅量。” 张良忍痛行礼,魏假微微颔首受礼,复又低头,一边落笔一边回话。 “做一天王就尽一天责,哪怕是在等死,也不能荒废时日。” “我原以为魏王讳疾忌医,看来您忌的不是我这个医,而是阻你求医的人。” 魏假微诧,搁笔拂衣,转身与他正面相见。 “委屈了。” “既知魏王苦衷,便没有委屈。” “你如何知?” “如此相见,岂能不知。” 魏假在这等他醒来,就是为了说机密话。那么朝堂上那场杖刑不过是做给秦国看的戏,虽然这并不说明魏假一定盟楚,但是至少他憎秦。 魏假莞尔笑:“楚使,果非凡人。” 张良摇头凄然一笑:“丧家犬罢了!” “你是想把丧的家夺回来?” “是。” “如何夺?” “以其人之道还之。” “什么道?” “屠龙!” 龙阳君惊得掉笔,魏假怔得失言,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将张良细细打量。 只见他病恹楚楚,双眸清澈,无法想象宛若无尘的玉面郎会有这般狂险的谋划。 魏假抚着自己的脖子再次确认,问:“秦王的……” 张良坚定地回答:“是!” 魏假和龙阳君镇定过后,发出与荆轲一样的疑问。 趁秦庄襄王宾天发起合纵的,正是魏国信陵君,这件事魏国记得最清楚。 “那时五国合兵都占不到半点便宜,更何况如今?” “彼时不拼只是亡土,此时不拼只有亡国。” “拼不过何必枉送人命?” “不拼怎知不行?” 魏假沉默半晌,问:“细细说来。” “魏王明鉴。” 张良的判断与荆轲出奇一致。 早在韩国亡国时,张良便散尽家财,广邀天下英雄棠溪一叙。 荆轲在受邀之列,一眼便知张良志不在小。 试问一个富贵公子改名换姓买下半座棠溪城的冶铁作坊是为什么? 荆轲偷偷打趣张良:“你买这半城铁,是想赚一个国吧?” 张良唬了一跳:“你怎知道?” “半个棠溪城的兵刃,够武装两万人,你倒要小心别露了尾巴。” 经此提醒,张良就把尾巴藏得紧紧的,开始装穷,并且越来越穷。 跟韩夫人和云儿住在一块后,更穷了,不得不出去边游学边赚钱。 也是由此,张良最看重荆轲,有勇有武最重要的是——有谋。 二人曾结伴同游棠溪,张良忍不住向他吐露心中秘密。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说与你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荆轲允诺,从未向别人透露一字。 哪怕燕丹与张良的想法有一半不谋而合,荆轲震惊之余都没有说出张良的名字。 以之代替的称谓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曾与我提起过,如今他或许有更周密的谋划,太子不妨再等一等。” 荆轲和太子丹尚在燕国苦等,张良却在魏国王宫剖出已经成熟的图谋。 楚王负刍已经派顿弱到秦国册封太子,无论事成与否,秦王都会对昌平君下手,轻则去职,重则下刀。昌平君一旦受打压,那么在秦的楚国贵戚,秦国王后、昌文君、泾阳君、阳泉君就会人人自危。秦楚矛盾闹得越大,变数也就越多。如果能逼得秦王诛灭昌平君三族,这盘棋就活了。昌平君的长子,是我师兄。这两年专为秦王干暗杀的勾当,用秦王的钱养了一支无孔不入的暗军。一旦他把矛头对准秦国,斩首秦王乃至秦国宗室的事情就不用我们cao心了。咱们就好好把兵马养足了,武器磨好了,等着分rou就行了。 龙阳君本来站着,腿微微一软就坐下去了,魏假也紧紧掐着大腿让自己冷静。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你太可怕了。” “实不相瞒,方略是楚王定的,我只是在丰富细节。” “那这里面没我们什么事。” “当然有。” “秦楚矛盾,关魏国何事?” “魏王可还记得长信侯和文信侯之争?” 魏假还记得,那是魏国对秦国少有的外交胜利,举国上下都津津乐道。 那会儿秦王还没掌权,秦国文信侯吕不韦发兵攻打魏国。 魏国转而通过吕不韦的政敌嫪毐向秦国献地,嫪毐因拓土之功加封长信侯。 之后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吕不韦连连败退,魏国也算出得一口恶气。
“你的意思是,魏国贿赂昌平君的政敌,帮秦王打压昌平君?” “不,魏国要保昌平君。你们保得越厉害,秦王下手才会越狠。” 魏假暗自沉吟,笑容逐渐舒展。 此等美事,损人利己不担风险,不做白不做。 “先生之言,魏假受教。魏廷遍布秦国眼线,或许就是你那位好师兄的手笔。”他抚着龙阳君的背,笑向张良:“你我不方便见面,以后往来消息,见他如同见我。” 张良轻点头与龙阳君见礼。 龙阳君笑:“你最好还是睡着,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王密会过醒着的你。” 张良扑哧一笑:“好好好,我这便睡下。明日还要差人找你王要说法呢!” 三人俱都笑了,张良就真的躺了下去。 魏假和龙阳君接着把户律批完,才让人把张良抬出去扔给项伯。 项伯背着张良回到住处,看着好好的人奄奄一息,骂了一整夜的娘。 张良见他伤心便决定死睡,让这位憨兄明日去魏廷闹给秦国细作看。 可是,睡,定然是睡不着的,他便眯着眼睛想下一步的路。 魏国搞定,先顺道去齐,再北上入燕,到蓟城就能见到荆轲了! 张良迫不及待想与荆轲分享这吞天之计,荆轲也迫不及待要见张良。 可是,南北两隔阴差阳错,可怜的荆轲只能一个人在燕国死扛。 他常在桥心驻足,遥望家中没有自己的模样。 若乐馆无课,若无人来请,高渐离喜欢调琴弄弦记谱,一入神就茶饭不思。 因身疾未愈,因心伤未去,琴姬终日恹恹以药续命,只有乐声才能惹出半丝生趣。 这样也很好,二弟与琴姬本该是知音人,然而…… 他与高渐离一眼便能见心,他与琴姬一声便知悲喜,可高渐离与琴姬…… 知音的知音未必是知音,荆轲挑女人的眼光,高渐离半点都不想恭维。 青眼的青眼未必是青眼,荆轲交朋友的准则,琴姬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琴姬见得他来,微微抬眸便低下头去,因缘交错,怨恨比爱慕要多。 那夜东宫设宴,指下声遇了知音人,本以为人生一大幸事,岂料转眼乐极生悲。 天地万籁从此只能目见耳闻,不能再鸣于指间,失琴之痛甚于为无情所伤。 两人心照不宣,三人对面成难堪,唯有一人窗下跌倒,笑得牙花儿抖辫花儿颤。 “哎呀呀!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琴姬只懂乐,高渐离嫌烦,爷爷终日高睡,所以,姑娘每天都要积攒一大堆问题等荆轲回来问。 千言《商君书》,一段强国史,秦国崛起之路看得崽儿热血沸腾,问题是:“秦行商君之法而国力大盛,可卫鞅本是卫国国君之子,为何不将强国之法用在卫国,却便宜了秦国?” 荆轲无奈一笑:“卫君不识英雄,秦公知人善任。” “秦公知人善任……那,现在的秦王也知人善任吗?” 荆轲怔住,他没想到孩子会问这个问题,纵然他有点不想承认,但答案是肯定的。 “自他即位以来,我从未听闻他因私情而耽误过一件国事。” “他真有那么厉害,能从不犯错吗?” “错,人人都会犯。他只是,改得比较快。” “那也好,知错就改总比明知故犯要好。” 荆轲又是一怔,没想到孩子无心一句竟道出他的困境。 燕丹明知故犯,荆轲不得不将错就错,“行危求安”是鞠武和荆轲对燕丹的共同判断。 燕丹的对手秦王,荒唐事也做下一箩筐,好在肯听人话大事从来不糊涂。 “爷爷说他多疑又jian诈,这么说来也不是那么混蛋嘛!” “噗!你爷爷说的没错,秦王啊,就是一个知错就改又jian诈多疑的混蛋啊!” 啊? 她摸摸脑袋又犯糊涂,不由得喃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我……” 清河红脸,好似打听他是件很可耻的事,可她没有想攀龙附凤,只是好奇,很好奇。 她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忘却了义父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生命里,好朦胧又好奇妙。 王贲叔叔说他好,赵国人骂他坏,爷爷欲说还休反倒生出一层神秘来。 “大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同别人讲。” “好。” 听完清河的悄悄话,荆轲三度发怔,这才觉出她眉眼确有几分熟识。 “原来是她?” “谁?” “呃……秦王,没想到他是你养父。” “我也没想到。好后悔,那日若见过了,或许我就不想了。” “我正好要去见他,可以帮你带句话。” “可是……爷爷不想我认他。他是天子,我是平民,我……” “那就不要告诉爷爷。” 小姑娘已经到了不听话的年纪,小脑瓜一转就把头点成捣蒜。 庆都送过她一身宫衣,在东海给meimei寻的海螺正好请大哥哥还赠。 既给meimei去了信,那么有四年养育之恩的从母似乎也该问个平安。 与庆都有千言万语只恨简牍太短,从未谋面的养父母,抓耳挠腮也无从下笔。 直到落雪影里,一只小冬雀栖落窗棂,她才灵光一现得了几行玲珑句。 两封书被荆轲收入行囊,它们不占多少分量,还须问太子索要足够重量的筹码。 “信任?先生是觉得我不够信任您,还是您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荆轲都怕,秦王不信任,他就没有刺杀机会,太子不信任,他就会被掣肘。 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代价,欲成大事的燕国太子却不愿付出代价。 燕国督亢地图可以给,可是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太子舍不得。 “先生知道穷途末路的滋味吗?他信任我才投奔到燕国,我不能寒了他的心。” “那太子就……” 荆轲咽下后半句话:那太子就可以寒了荆轲的心? 樊於期的命是命,荆轲的命就不是命吗? 更何况荆轲此去,必然丧命! “欲杀猛虎却吝啬诱饵,与缘木求鱼何异?请太子三思。” 荆轲等了十日,等到一颗火热的心凉成冰雪。 太子说要待他以国士,也不过是嘴上空许诺,想必樊於期才是他的真国士吧。 他荆轲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用金钱和女人就能收买的狗。 荆轲向太子的恩师鞠武请教:樊於期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太子爱如臂膀? 鞠武揉着鸡皮褶皱的额头,叹了长长一口气:“樊於期啊,燕国的灾星!” 樊於期刚逃来燕国的时候,鞠武就建议太子将他送去匈奴,以免与秦国结仇。 太子却无论如何不愿意。 若说大才堪用,到燕国一年连兵营都没进过,这秦兵都到国境了,樊於期也没上前线带兵,净窝在蓟城喝酒买醉哭爹娘哭媳妇哭儿女。 “太子殿下,是在跟秦王生气呢!他想要气死秦王,可秦王能被气死吗?” 秦王当然不可能被气死。 燕丹很苦是因为不会找正事做,他要像秦王那么忙也就没工夫忧郁了。 殷诺天天绣白头乌,秦王生了一回气转头就忘了:管你心在哪儿,女儿是我的。痛的是你跟他,又不是我,陪你们一块难受我有病啊? 至于当年打燕丹那一巴掌,不就一时发火没管住手吗?送个绝世美人两清! 再至于樊於期,秦王本来觉得他死不死都没啥关系,反正已经处决了人全家,震慑三军的目的达到了,你爱收就先收着,正好我多一个打你的理由。后来尉缭跟他说这告示得一直挂下去,樊於期叛逃前已是秦国上将,对秦军了如指掌,他一逃军中密码都得重新改一套,危险程度不亚于秦军宿敌李牧。 樊於期的人头价就一涨再涨,最后涨到黄金千斤食邑万户。 不管怎样,自有太尉想办法,秦王也没必要为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 秦王是盘踞在燕丹心头的魔鬼,燕丹却只是秦王摔在墙上的一粒芝麻。 沧海桑田,春秋代序,当时红颜子,不复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