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上医医国
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虹藏不见。 农闲是战季,这年冬天秦国破天荒没有兴兵,因为国中大饥。 没有战事,按说秦王该很闲,可是让他闲下来简直是笑话。 柱下史张苍领着一大帮子人天天给他算账。 算账过程虽复杂,结果却很简单:饿死太多人不划算,来年没人干活打仗怎么行? 筹粮调粮买粮赈济,他都盯得很紧,吓得治粟内史属下各级官员几个月都没睡好觉。 太仓令随时可能被传召,重灾区也随时可能出现暗访密使,最可怕的是微服出巡。 马蹄所过之处,当地官员心肝都要颤三颤,于是最后关中大半官吏都颤了一颤。 秦国富商今年也受到了咸阳宫的格外青睐。 北方牧马大商和南方朱砂世家的家主都被请到咸阳宫跟秦王谈一谈心。 咸阳宫的水很贵,所以乌氏在咸阳喝了半个月的水花了一万匹马,因为秦王缺马运粮。 咸阳宫的房也贵,所以清夫人在咸阳宫住了一个月花了几万石粮和一支走蜀道的商队。 关中受冻灾,天府之国的巴蜀却仍然丰收,调粮食都得从蜀道走。 蜀道天堑不好走,所以不独清夫人家,所有走蜀道的商队都被征用。 当然这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也不是吃素的,拐弯抹角地跟秦王谈条件。 乌氏要马匹专供,清夫人想朱砂特营,秦王召治粟内史治下几位属官商议。 商议的结果是,很过分。 一旦专供,就是躺着赚钱,他们怎么不直接抢国库? 大商垄断供给,相当于掌握定价权,一旦成势,官府的平价令就会成为空文。 秦王又想要人家的粮和钱,又舍不得给人一点甜,一时难以决断。 他斜躺在榻上,太医令夏无且在给他挑着足下的水泡和老茧。 窗外新雪,阁中温火,难得的清闲安谧。 一切都似静止,除了夏无且手里蠕动的针和秦王敲打榻沿的手。 夏无且御前侍奉多年,最懂进退,一听谒者在外喊“太尉请”就嗖地收了针。 不收针这针就会扎进秦王脚底板,太尉一到,秦王肯定就躺不住。 果不其然,他腾身翻起,赤脚跑出去把尉缭迎进来,然后拽上榻。 君臣隔案对坐,一壶温酒,两双玉箸,细雪天正好小酌怡情。 “乌氏倮,牧马大商,从西域匈奴买牲畜马匹卖进中原,北方一线马匹生意几乎全是他的家族在经营!巴蜀寡妇清,朱砂行销天下,楚国王廷,齐国官中,乃至燕国术士都是她的主顾。寡人想跟他们谈笔大生意,但是心里没底。” 尉缭眼里闪着异光,拍案:“图!” “来!早备好了!” 天下图志铺开在案几,南方水网纵横,北疆关山蜿蜒,君臣两个拿箸蘸酒指点江山。 “清夫人的朱砂就近销往楚国,她有一百余艘商船可沿长江而下直达寿春!但凡万户之城都有她的商铺!” 尉缭抚掌:“军中斥侯办不到的事,她的商队正好能办!” “对!她的关系能直达楚国宫中!不得了!” “还有乌氏!燕国和匈奴,他们的马队都能去!” “是!寡人也这么想!问题是,这些商家有多大你知道吗?寡妇清一家就是一万人!这用好了能砸别人,用不好就砸自己!怎么用,难着呢!” 尉缭暗自沉思,指尖在案面上敲,足尖在榻面上抖,抖得夏无且想给他抓点药。 秦王见怪不怪,他早就习惯了。 缭抖腿的破德性是跟师父学的,老人家又把这臭毛病传给了清河,这是后话。 须臾,尉缭喃喃:“要是……要是……要是……” 秦王着急,一巴掌差点把酒案拍烂:“要是什么?!说!” “要是他们身边有咱们的人呢?” “你说细作?细作插进去要生根太难了,没个三五年见不了效。” “谁说用细作了?正大光明派进去啊!” 既然这些商人想来赚秦国国库的钱,那么秦王派个人监察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比如乌氏,万一秦国要十万匹,你却筹不到,你不要钱不要紧,我的国事误了怎么办? 所以我派个人在你这里,一则随时通消息以便我决策,二则你若确实有难处,我也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你给剐了! 豪商想赚钱秦王要情报,默契达成,军政眼线进驻两大豪商,秦王多两只提线木偶。 好在马匹和朱砂都还不算关乎民生的大宗,要是换做粮食,秦王绝对不敢这么犯险。 两大家族再有钱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小半个秦国,粮食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跟两大家族做了大买卖之后,秦王又不得不开始跟国中的富人再做点买卖。 那时候国家还卖不了债,政府能卖的有三件:禄、官、爵。 所谓“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禄,卖给有才之士的,这会儿缺粮不缺人,用不着。 官,坚决不能卖,官是管事的,酒囊饭袋弄上官位是把国家往死里整。 爵,荣誉和地位的象征,低爵位能享一些减免徭役赋税的特权。 于是秦王颁令,倡议百姓给国家捐粮,以捐粮多少授予爵位。 能赐的爵位仅有四级: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簪褭,第四级不更。 商人虽富,但在秦国属贱籍,地位连庄稼人都比不上,因此拿粮买爵也不亏。 此策是早年饥荒时吕不韦首创,秦王一度鄙夷,如今越发觉得仲父了不得。 国君,不会做买卖不行,只会做买卖更不行。 东奔西走穷算计,马马虎虎撑到明年夏收。 天灾来临,最高决策人无法保住每个人的性命,他能保的只是数字。 把死亡人数降到最低,这就是决策者的功绩,胜于悲天悯人的眼泪。 连月来宵衣旰食,忙得连胡子都没时间打理。 太医令挎着药囊一脸乌云地看着伏案理书的秦王,很幽怨。 “陛下,我医术再好也敌不过你这么折腾啊!” “你以为寡人想啊?”秦王也很幽怨:“留到明天还得自己看!” 太医令继续幽怨:衡石量书是你定下规矩,看不完多少石书就不睡觉,这眼都快瞎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自己改了么? 不能,国中祸患就在榻旁,境外风云亦是莫测,哪一头都不能放。 挑灯中宵,读完南郡文书,又看各国线报。 燕国那边太子丹招贤招了个术士,定下的国策是“无为而无不为”。 魏国这边当庭把楚使屁股打开了花,又扣下第二波使臣不让进城。 哎哟喂,一个胆小鬼,两个糊涂蛋! 瞅见对手自残秦王有一万个开心,一拍大腿猛然起身,把线报往赵高身上一砸。 他本来是想让赵高把秘奏收好,书扔出去了,话却没能出口。 恍然天旋地转,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黑布,依稀见得轮廓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强撑站定,使劲眨眼,朦胧中能只见赵高弯着腰趴在地上捡书。 赵高匍匐在地,在秦王眼里幻成一团黑影,黑影左爬右动,晃得天昏地暗。 忽觉一阵恶心,秦王再撑不住只得坐下,眼前黑幕经久不散他只能闭上眼。 那一刻他非常恐惧,恐惧自己会瞎,也恐惧着斯命将绝。 夏无且眼尖,窜上去大呼赵高。 赵高唬了一跳,他刚捡起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秦王一手撑案,一手扶腰,端坐王位双眼紧闭,似在冥思。 一般情况下,这是秦王发怒的前兆,所以夏无且喊他,他也不敢过去。 “你他妈还不过来,陛下出事了!” 一般情况下,夏无且是不敢骂赵高的,太医令和中车府令,平级。 赵高这才赶紧扔掉书跑上去,和夏无且一起去扶秦王。 奈何秦王还在死犟。 他不信自己会倒,更讨厌被架着,那感觉就是一只任人摆布的咸鱼。 手脚全都发麻,意识却还清楚,卯足全身力气一攘,把赵高攘跌了。 赵高摔傻,跌在王位半天爬不起来,直到夏无且狠踢他一脚:“你他妈死了呀!” 赵高这才滚起来,当事人不配合没法好好扶,赵高干脆蹲下身将秦王背了起来。 下一刻他就后悔了,真他娘的沉啊! 他咬住牙口憋得满脸通红,就两步路走得异常艰难,小心翼翼将秦王放上床以后他已经累成一坨烂泥了,噗通一声就瘫到床下了。 夏无且没工夫理他,一脚踹开这坨泥,扶着秦王侧身躺着,揉xue位擦冷汗。 约摸一刻钟后,秦王才缓过劲来,神智渐渐清楚。 内侍来问是否告知王后,秦王说不用。内侍再问传召哪位夫人侍寝,秦王很是厌烦。 夏无且有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陛下近来是否觉得,床笫之私索然无趣?” “呸!” “积劳容易成疾,您得歇一歇,您……” 夏无且把下半句咽回肚子,说出来肯定得挨骂,未老先衰四个字弄不好能要他的命。 秦王今年三十三,还跟二十几岁一样折腾,思虑过重又不好好睡,身子怎么禁得住? “话说一半,哑巴了?” “陛下您有没有觉得,这些年后宫里有点不一样了?” “后宫,能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些老房子,等有闲钱了,得翻修翻修。” 夏无且心里翻个白眼,什么时候都在cao心钱,就不多cao心cao心自己个儿! “臣的太医府,有些人好几年都没活干了。” “你太医府养闲人是你失职,你还好意思跟寡人说?!” “可这些人又不能撤啊。” “奇了怪了,不干活还得白养着?都是些什么人啊?” “产婆。” 夏无且绕这么大圈子就想提醒秦王,陛下你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孩子了。 前些年,一年三个五个六个都有,这三年…… 自胡姬一胎诞下胡亥公子和胡寅公主之后,就只有安陵公主这一胎,还悬。 问题当然不在女人身上,那么多女人不可能个个都有问题,所以陛下…… 陛下抬腿就是一飞脚,踹在夏无且心口上。 夏无且爬起来告罪:“国有大疾,陛下夙兴夜寐忧劳终日。君有深疾,臣也不敢惧祸避罪半点藏jian。您医国,臣医您。臣虽无扁鹊之术,但得尽医者本分啊!” 这话先表忠心,再抬出扁鹊讲道理,蔡桓公讳疾忌医死了,陛下你别重蹈覆辙。 秦王气得笑了:“你是医家的么?纵横家出来的吧!” 夏无且长吁一口气:“别管臣是哪家的,能治病不就行了吗?” 然后夏无且就一边给他按摩活血,一边讲这病该怎么调理。 为了监督秦王,从这一天开始,夏无且就背着药囊在秦王身后如影随形。 啥时候该吃饭,啥时候该歇息,啥时候该睡觉,啥时候该出去骑个马练个剑什么的…… 秦王很烦被他管,平日已经被蒙毅管得很憋屈了,又来一个实在讨厌。 蒙恬去了军中,蒙毅接任郎中令,负责殿中诸事,秦王见什么人,议什么政都是他安排。 “未时右丞相要来,陛下您睡好了吗?” “陛下才歇一刻,郎中令你也忍心?” 秦王梦中惊坐起:“姑父!要紧要紧要紧!” 他洗过脸,换上玄色正装,临到门口,又披了旧常服折去后宫,差赵高传话。 “秦王在后宫休息,请右丞相先等一等。” 这不是秦王的作风,秦王从不怠慢外臣。 昌平君眉微皱,一刹那间脑海中闪现过一百种可能,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微微含笑。 “劳烦你了,那我便等一等。” 赵高赶紧深深鞠躬:“这是下臣的本分!” 昌平君本性温柔,不骄不傲,待谁都彬彬有礼,因此被秦王呼来喝去惯了的赵高最喜欢与右相说话,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大写的人。 他给昌平君安席捧茶,笼了炉火来暖着。 昌平君连连道谢,一来二去就有了话头。从恭维中车府令辛苦到感叹自己年老,很轻松就从赵高嘴里套出秦王晕过一回,也知道楚使顿弱此前觐见过秦王,而且是被秦王打出来的。 之后顿弱入狱,由李斯主审,绕过了他这个右丞相,直到今日,顿弱宫刑完毕被放出来,才由副使项梁抬入右丞相府邸,昌平君也才知道楚国使臣是来请他回楚国当太子的。 这在昌平君意料之外,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秦楚无论交好还是交恶,昌平君都是两国博弈的重要筹码。 昌平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负刍竟然有魄力下立太子诏书。 这对昌平君个人而言,是飞龙升天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破家灭族的先兆,关键在秦王。 昌平君千思百虑入宫求见,为的就是探秦王的态度。 难不成,秦王已经决定准备削他,所以先给点颜色瞧瞧? 昌平君不缺涵养和耐性,抱着文书闭目养神。 小半个时辰后,他眯过一觉,谒者才来请他移步后庭。 他揉揉耳朵,问:“什么?” “陛下请右相中宫叙话。” 这很反常,自华阳太后薨逝,他就再没进过后宫,每逢大日子都是雍城公主带孩子们来问安。 他家老大在外面舔血,三个弟娃两个妹娃就坚决不放出去。仨儿子在泮宫做公子伴读,俩闺女常在宫中与公主们玩耍。 他到中宫没见着秦王,大长秋采薇接住,引他去往芙蓉池。 采薇是王后的陪嫁侍女,因机敏才干擢升为王后之卿,掌后宫诸事。 昌平君心里没底,寻思先探采薇的口风。 “好几年没见了,大长秋可还好?” 采薇微怔,回身行礼:“多谢公子记挂,还好。” 昌平君赶紧摆手:“这哪有什么公子,你直唤我名就行。” 采薇微颤,像是突然断了魂魄,面色泛红欲言又止。 昌平君见她如此不由得心下咯噔,赶紧补上一句以免误会。 “依宫中例,唤我官名便可。” 采薇垂头自笑,转身继续带路,把那一脸绯红压了下去。 “右相想问什么,我知道。放心吧,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多谢。” 因着方才一句误会,余下的路走得十分尴尬。 冬来百木萧疏,唯松柏堆雪雪落竹径,廊中双人无声步,廊外细雪寂寂飞。 异国公子在秦廷求生,如同羔羊长于狼圈,昌平君自小便对人情世故格外敏感。 其实忌儿根本不需要去鬼谷学揣摩之术,他亲爹早把揣摩二字琢磨得登峰造极。 采薇只不过片刻失语,昌平君便猜透她藏了多年的心事。 若非有心人,怎会错读一个外臣的无心话? 长居深宫的女子,无夫无子,但是,有血有rou的人,有情。 秦王迎娶楚公主时,是昌平君入楚接的亲。那时公主尚幼,婚礼仪典诸事都是昌平君与采薇接洽好再报秦王、华阳太后和帝太后定夺,婚典也幸得有采薇撑住,秦王和王后没当场闹脾气。 或许就是那时,情种便埋下,只是这场缘注定无法生根罢了。 昌平君跟在采薇身后,见不到她被泪浸透的脸,只见一帘雪映着寂寞影,冷冷清清。 行过残木朽菊,转过山石掩映,上得一桥,采薇遥望湖心舒展笑颜,拂去泪渍转身再向昌平君一拜,这一拜眉眼未抬,乃是内臣与外臣合情合理合法之礼。 “禀右相,陛下在湖心亭恭候。” 昌平君望向湖面,只见白冰素雪,一片欢笑。 天雪流素光,美人摇动玉步摇,羽衣流雪溅飞霜。 朱裳的王后带着秦王的几十妾还有十几个女儿在玩雪。 王后没生娃,但是一点不妨碍她跟娃娃们都玩得很好。 安陵公主怀孕,最开心的不是秦王也不是安陵,而是王后。 她贴着安陵的肚皮跟娃娃说话:“你呀你,快点长大,快点出来跟我玩儿!” 秦王笑也不是恨也不是,倒希望她忌妒一回,她偏没有。 她爱笑,笑起来很好看,好看得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以前秦王没觉着有什么好,直到这年她母死兄丧,不笑了。 秦王才发现她的笑有多重要,也才知母亲当年的话是至理。 母亲说:“王后是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得多难受。” 相比之下,喜欢的人成天板着个脸更难受。 今天她笑开了花,秦王一张臭脸也生动起来。 亭在湖心,人在亭中,亭中人望亭外人,消去三分愁还添七分忧。 忧此情此景不长久,昌平君亦同此忧。 昌平君移步入亭,看见自家两个闺女跟公主们在雪里撒欢。 在他等候召见的时间里,秦王把他的家眷全都请进宫玩耍。 昌平君两个女儿,年长的名唤“思一”,幼的叫“慎初”。
思一性格像母亲,思睿敏捷秉性直爽。她陪十位公主玩老鹰捉小鸡,每每把身后的小meimei们护得实实的,但凭谁扮老鹰都叼不走一只小鸡崽儿去。夫人美人们齐翻上阵也占不到便宜,三岁的幼公主胡寅乐呵呵扯在队尾都没遭同胞兄弟胡亥的“毒手”。 秦王顺着王后的目光看到这一幕,不禁拍手笑:“好孩子!” 昌平君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眉眼耸动老心狂跳。 秦王夸他闺女,他本来应该高兴,可是这夸的时间有点不大妙。 按年初颁定的新律,思一该出嫁了,难不成…… 昌平君凡事深谋远虑,不过这次他想得太多。 想的多不是坏事,至少该想的都想到了。 秦王就想让他看一看两家人斩不断的关联,听一听这风雪都冻不住的欢笑。 这安宁和乐能不能久长全在昌平君一念之间。 这层意思,秦王半个字都没提,说出来就太刻意了。 他指着夏无且,很无奈:“平日你们都得听寡人的,可不巧,现在寡人得听他的!” 夏无且很无辜:我明明求您去补觉来着!您非要跑这来吹冷风,关我什么事? 得亏他聪明,转脸就朝昌平君讪笑:“陛下积劳成疾,身有不适,我豁出命来才拽着他多歇一会的。怠慢丞相了,罪过罪过。” 昌平君哪敢怪罪:“我不碍事,陛下身体要紧,劳太医令费心。” 夏无且赶紧借坡下驴:“照顾陛下是我应该的,您不怪罪就好!” 秦王见谎话扯过赶紧撵夏无且走:“得了得了,别废话了。丞相是来办正事的!” “唉!” 夏无且机灵应声,提着药囊就跑,跑两步又跑回来抢过蒙毅手里的厚绒袍给秦王披上:“我就多一句废话: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 秦王翻个白眼:“知道了!” “唉!” 夏无且再应一声,这才颠颠跑到二十丈外乖巧站定,叫赵高和符雅过来伺候。 赵高是刀笔吏,代笔写字,符雅是符玺令,保管王玺。 秦王动嘴,赵高执笔,符雅用玺,该盖的印该颁的令很快妥帖。 天时还早,秦王起身伸懒腰,笑道:“正好姑母也在,吃过饭再回吧。” “怎好打扰陛下?” “别这么生分,正好寡人也偷个闲,一家人嘛吃个饭,嗯?” 秦王命大长秋准备家宴,让谒者去叫泮宫叫扶苏并几位公子。 谒者领命刚要走,他又叫住:“还是我们自己走一走。” 细雪霏霏,秦王和昌平君慢悠悠踱着步,踏出两行雪痕。 “有件事我没拿定主意,想请教姑父。” “不敢,陛下直说不妨。” “那我就直说了。魏国和楚国,调粮哪个更方便?” 这个问题并不成问题,秦王早已心里有数,他问的是昌平君的心。 昌平君心如明镜却难以回答。 关中和中原都受了春雪之灾,只有巴蜀仍然丰收,蜀粮走水路东出,省时省力,所以正确答案是楚国更方便。 然而,楚国是昌平君父国,“秦楚无战”是华阳太后临终之托。 细雪轻轻落在昌平君的发,半点都不怜惜他内心狂涌的波澜。 他在心里盘算过千百种借口,最后通通舍弃,虚与委蛇不如推心置腹。 “臣不敢说也不能说。” “好。姑父直爽,寡人也不藏着掖着,只问一句话。” 秦王顿住,遥望隔岸宫楼,华阳宫在风雪里静默,做着这场生死抉择的陪衬。 秦王还记得华阳祖母,她毕生所求便是秦楚相安,甚至将秦王父亲的名都改成了子楚。 华阳祖母给孙儿安排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秦国的刀不能举向楚国。 一旦举刀,先杀的将是秦王的妻,再是秦国的相,最后才是楚国的王。 他舍不得,全都舍不得。 “楚为生父,秦为养母。姑父的苦衷正儿明白,也请姑父体谅寡人的苦衷。你若惦念秦国之恩,秦国定然举兵为你报弑弟之仇;你若心系故国,我便放你归楚,绝不阻拦。如何选?你自己来。” 昌平君没有想到秦王会说得这么直白,想来作为秦王,这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选择权交给昌平君,可是昌平君并没有别的选择。 论情分,他与新楚王负刍仇大与亲,而与秦王没有恨只有恩。 纵使华阳太后有过遗嘱,纵使昌平君选择归楚,他只身回楚也是羊入虎口。 归楚是绝路,留秦是生途。 昌平君遥望华阳宫,泪水浸没眼眸。 他一贯温和,温和得近乎懦弱,懦弱到想背弃对华阳太后的承诺。 “我从未认过生父,只是祭过祖宗。负刍弑君乱楚,乃我不世之敌。” 秦王何其聪明,知他在留退路,便执意要问明白。 “楚王是你之敌,那么楚国呢?” 昌平君额头沁出冷汗,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只老鸦破雪掠过,飞向华阳宫的方向,像是已逝之人在冥冥中告诫。 昌平君倏尔跪下,向着秦王深深一叩,叩罢取下相冠。 “助秦攻楚,臣做不到;叛秦归楚,更不可能。明日我便送还相印,解吾王之忧。” 秦王心头骤暖,赶紧扶他起来,握住手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哪里话。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嫪毐手上了。寡人不想过河拆桥,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楚国之事,你只须不管不问;南郡诸政,自后直属中书台,寡人另差干吏专理。” 昌平君常居安思危,还记得吕不韦的下场。 他深知秦王在竭力避免悲剧重来,既知情重,便当回应。 “这不是我在替你解腹背之患,是你在替我解进退之难。” 秦王笑,懂分寸就是不一样,要是他那傻媳妇有这悟性也就不用费此千般心思了。 “你是她大哥,有些话我不好说,当然也不能让你说。只托你一件事,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算我求你——” 昌平君忙不迭摆手:“使不得……” “那你倒是答应啊!” “答应答应答应!” “唉!” 秦王开心得几乎跳起,招手让赵高过来,问:“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赵高眉微皱,飞快点头:“听见了。” “那好,可记准了,都写下来,让右相画个字,寡人要存着,好好存着!” 昌平君扶额擦汗:真行,套完话还得画押,说来说去怕的是夫妻打架啊?! 秦王怕的岂止这个,他的策略是稳住昌平君,用昌平君安抚昌文君、阳泉君和华阳君。 当然,还有影将军,这柄能于万军环伺中扼敌咽喉的利刃。 这柄剑,绝不能为他人所用。 令人担忧的是,这柄剑现在飞哪去了都不知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忌儿没有私自联系家人,因为昌平君对儿子的去向也一无所知。 至少忌儿没私心,这是秦王最大的欣慰。 此刻,秦王以为安抚好昌平君就不会落入楚国的圈套。 他没料到的是,这一步原本就在负刍的计划里。 秦王若是立刻对昌平君动手,速战速决,痛则痛,但绝无后患。 偏偏秦王选了忍,这一忍,变数就大了,留给负刍的机会也多了。 楚宫月照白头霜,楚王负刍在给冰蚕喂药。 重伤之后复又落胎,这个女人顽强地活了过来,冷脸霜容以示不屈。 负刍欣赏起这份百折不挠来,抓着头发把药灌进她嘴里,汤药淋满苍白的脸庞,沿着颈脖流向羸瘦的胸脯。 他俯身在她锁骨窝里轻啜一口,很苦,苦得他一口啐回她脸上,吩咐侍女再取一碗。 另一碗药与奏报一同送到床前。 奏报是副使项梁从咸阳发回的,负刍取书而观微微一笑:秦王入局了。 —————————————————— sorry,说实话你们可能不相信,我正好写着陛下劳累过度,结果自己晕倒了 那段昏倒的描写完全亲身经历可以说非常写实了 休养了几个月,过得跟溜公园的大爷一样 拖更不是故意的…… 一章拆成两章了,所以小标题又提前了orz 这一章副标题更正为【北乌南清双英入秦晨钟暮鼓君臣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