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夙夜梦寤
幻境中，正容亢色的金头僧与高举手掌欲要自戕的石头僧，二人目交心通，皆无动容之情。金头僧更是视眼中人如同陌路，心安理得般等待着将要发生的恶果，显得尤为从容不迫！ 广源眼见金头僧的目光淡漠，神情决绝，与他心中所识截然不同，则更加确信了自己此举正是师兄的心愿。当下也不再犹豫，一股力道注入右臂，这就要按在自己的天灵死xue之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之间的紧要关头，忽然有一道光耀夺目的金色彩芒透射而入。金色光芒瞬时在幻境中铺天盖地，使得远近方圆熠熠生辉！ 广源的手掌亦在这时稳在了半空，闪目观去，但见金光灿灿的玄安庙宇开始飘飘摇摇，根形不定，宛如气泡般鼓胀收缩，逐而不成其状！ 金头僧突然五官挪移，狰狞面孔，身躯相貌变化得诡状异形。袈裟僧袍，配物挂饰，犹如风卷沙雕一般，层层支离破碎。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星星点点的骨rou逐渐剥离，一片一片的随风而逝…… “师兄啊……” 一声悲呼，广源大步奔前，一个踉跄，扑跪在了金头僧的虚体身下。手上抚去，空空如也，眼中看来，痛彻心扉！ 广源锥心泣血的看着金头僧逐而“风化”的躯壳，双手在空中胡抓乱舞，欲要夺回金头僧在那风中散碎的躯体残片，来“弥补”那残缺不全的身体。可是眼下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有曾经让他后悔的前尘往事，都是不可逆转，更不能挽回！ 这时的广源和尚已然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心智。前时、眼下、还有自己险些丧命于幻境之中的道理也是明白晓畅。可是他并没有丝毫的庆幸与喜悦！对于眼前既要消逝的幻象，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尤为留恋不舍。 广源泪眼婆娑的望着一座恢弘大气的庙宇，海市蜃楼般冰消气化。檐棂梁柱，砖瓦廊阁，连同那“玄安”二字一丝一点的淡去了痕迹，与他心中积压多年的夙愿一同烟消云散…… “师兄……”这一声悲腔是从伞下传出。 伞中的广源缓缓地睁开双目，回神间，大有隔世之感…… 他触目惊心般望着眼前的一切，光神中透着一种久违的陌生。 观身旁，洛傲蓉汗洽股栗，仰上方，绫罗伞回天旋地。瞬间，耳凌乱，目怅然，事过境迁，物是人非…… “广源大师，快出来啊，快些走出来啊……” 广源蓦然恢复了听觉，耳音入，心舒展，一怔片刻，这才算真正恢复了意识。 广源方要走出花伞，心尖却泛起了新的苦涩，满满的不舍情怀使得他扭回头，“意犹未尽”一般，深深望了一眼身后。他虽然彻悟前时假象，可是憧憬与遐想也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唉……”过了良久，一口长气舒尽了美梦不成真的绝望。步出花伞的一刻，广源对洛傲蓉非但没有怨恨之意，甚至还满怀感激之情！ 他转首面向洛傲蓉，撑掌道：“阿弥陀佛，贫僧曾求过上天之事，从前皆为空想，今夜伞中虽为幻象，可真乃天遂人愿，得以梦圆啊！洛堂主，广源在此谢过了。”说完，广源躬身施礼。 “疯了疯了，这老和尚定然疯了，他走出花伞不来予我们道谢，却对这妖女感恩戴德，真是不可理喻啊！”宫天笑气得左右挪步，不忿道。 唐翎几人眼见广源转危为安，恢复了往常的神态，这才将各自手中的两盏烛台，摆放在了地上。 洛傲蓉没好气地将手中花伞收拢，并没有搭理广源，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了陆小仙的身上，厉声道：“你究竟是谁？如何通晓我毒寨蛊术的不传之秘？” 陆小仙一指鼻尖，假装道：“你问我吗？” 洛傲蓉厉声道：“不必装疯卖傻！你知前言，通后语，这蛊术里篇章，你又是从何学来？” 陆小仙骄眉一挑，气道：“几句童谣又有什么精奥，谁稀罕你家的蛊术，又通晓那什么蛊术里的篇章呢？” 洛傲蓉大声喝道：“狗屁童谣，那是蛊术中的两言八句！” 陆小仙不让道：“什么两言八句，三言五语的，本姑娘一概不晓！” “你……” “你什么你，广源大师已然走出花伞，你为何还不敞开门户？” 洛傲蓉咬紧下唇，眉宇走窄，凝视了陆小仙良久，隐忍道：“广源大师既然能够走出伞中幻境，我洛傲蓉也必然不会食言。不过——有一件事情，你们必须明言当场。” “问吧，你想知晓什么？”陆小仙应道。 洛傲蓉疑惑道：“你说不通晓蛊术，亦然不知晓蛊术篇章中的两言八句，那么、你又是凭何破解了我绫罗伞的奥妙？” “凭得就是那几句童谣唱词啊！” 陆小仙的话虽然说得轻巧，其实她的心中早也是三智五猜，琢磨不透。为什么师傅亲口传给自己的童谣，到了洛傲蓉的嘴里，却成了蛊术中的两言八句呢？尚且，他们就是依照着童谣中的词句，破解了洛傲蓉的蛊术！ 洛傲蓉狐疑的盯着陆小仙，再问道：“你又是凭得哪几句，从中悟出的真章？” 陆小仙闻言一怔，望向了宫天白。 宫天白前提一步，道：“洛堂主所讲的两言八句中——可有萌芽月，水影花，星昴无神破梦圆？” 洛傲蓉凝神中点了点头。 宫天白继道：“这一言，对应的四句可是，初月躲在阴云后，老井吞下倒影花，旧梦难圆轮回苦，再见天日落人头！” 洛傲蓉故道：“这正是蛊术篇章中，两言八句中的后言，对应的四句。怎么，这里面就暗藏破解蛊术之法吗？” 宫天白点头道：“所谓星峁无神意在天色将亮，而那初月躲在阴云后，老井吞下倒影花，暗意所指就是时下没有光影，水中本来的倒影，亦如被老井吞噬一般消失。而旧梦难圆轮回苦，想必就是比作广源大师在绫罗伞中的困境吧！” 洛傲蓉急不可耐道：“那再见天日落人头，你又当如何解释？” “这最后一句,也正是破解蛊术的关键所在。”说着，宫天白从地上拿起了一盏烛台，高举在广源和尚的身边，再道：“你看，如今烛光洒下，照出了广源大师的身影，而落人头的暗喻，就是比作照影中的人头，此时落在了地上！故此，前言后语对接，那就是，星峁无神暗指天亮，人头落地就是倒影。所以我们几人这才端来了屋中的数盏烛台，照亮在绫罗伞的左右，映出了光源大师的身影，刚好破解了你的蛊术。” 洛傲蓉不由得赞道：“你还真是颖悟绝伦啊！” 宫天白道：“起始，我也不确定如此作，就是破解蛊术之法。” 洛傲蓉咦道：“哦！那后来又如何确定了呢？” 宫天白道：“我听唐翎说起，你是自己走到了院落中央，而后再请广源大师移步走了过去。” 洛傲蓉惊叹道：“你果然是聪慧过人，凭此就能断定我是刻意避开光色，故才移步在院落中央的。”说着话，洛傲蓉徒自摇了摇头，再道：“事已至此，本堂主再也不想多说什么，你们的去留、任其自便吧……” “堂主，堂主……”一门六虎齐声拦道。 洛傲蓉一摆手，硬声道：“赶紧收拾衣食所用，随我返身苗疆朗镇！” “回苗疆！堂主，这又是为何啊？” 洛傲蓉目露狡光道：“我要亲身回禀师傅，告诉她老人家，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故。要让师傅知道，天下间，竟然冒出了这么几个——不寻常的凡人！”说完，洛傲蓉愤然转身，拂袖而去…… 广源微微一笑，予身后道：“呵呵，看来你们几位，日后的江湖道路，定然会步步难行啊！” 唐翎付之一笑，道：“苗疆毒寨这道梁子，早晚都要结下，怕他作甚！” 广源笑道：“苗疆蛊婆可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厉害角色，你们就当真不怕吗？” “我不怕。” “怕有何用！” “怕什么嘞？” 陆小仙与宫氏兄弟几乎同时作答。 “好！天下凡人就是要有这等不惧天地的生硬骨气。哈哈哈，既然不怕，我们就继续攀高！”广源一席话说得意气盎然，大步一甩，夺门而出… 一月弯弓，从阴云中吐了出来，挂在西方半山，默默的追随着路中人影。夜风碾过，枝叶沙沙，从高处望向那座历尽险阻才走出来的旁门独户，唯有石头僧的眼神中涂满了依恋。 大约疾行了一个时辰，引领身前的广源忽然止住了步伐。 “就到此处吧。”广源深深吸了几口清冽的山气，苍音道。 唐翎一抱拳，朗声道：“幸有前辈一路惦记，才使得我等化险为夷，这份恩情真是不知以何为报啊？” 广源摆了摆手：“施人以恩，幸在其中，这三十年间，贫僧最得意的就是今夜。说到底，这也是托了你们的福气啊！” 陆小仙不解道：“前辈，你在伞中时……” 广源避道：“呵呵，伞中、都是些贫僧的心事。”说着，广源转身形望向几人，再道：“山路难行，但望几位朋友一路为安。若有缘分，待下山日，我们再相聚在瓜田茅舍吧。”说完，广源抬脚便走，大步流星而去…… “大师，大师……”几人心知其中有隐，齐声呼唤。 广源走出丈余，突然回身道：“诸位，贫僧尚有一求。” 裘笑道：“前辈有话请讲，我等哪里经得起一个求字！” 广源思忖道：“但有一日，你们再与洛傲蓉相遇之时，若不是非逼无奈，还望放她一马，饶下她的性命！” 众人闻言俱不理解，宫天笑首当其冲，方要上前理论时，胳膊被宫天白一把拽住。 唐翎诚心道：“广源大师放心，有您这一句嘱咐，日后，我们绝不会与洛傲蓉为难的。” 广源面藏喜色，撑掌道：“阿弥陀佛，那么贫僧多谢了。” 陆小仙道：“大师还有什么，尽可安差。” 广源怔了怔，欲言又止，改口道：“世道轮回，否极泰来，祈求佛祖保佑你们遇难成祥，行善得善吧。”说完，石头僧一挥衣袖，畅快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