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柴老头儿
七八月份,青黄不接,山里很多人家都会闹粮荒。这时水稻包谷还没黄,既不能掰,也不能收割;而春天收回来,分给各户人家的麦子,已经吃得所剩无几了。所以这期间很多穷苦人家都会翻山越岭、东奔西赶地到处找亲戚借粮食。有些人家实在无处周借,只能打些野味、捞些鱼、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收刮出来,拿到镇子上去卖。其中以卖柴人最多。毕竟山里柴多,只要吃得苦,起得早,舍得花力气,谁都能在赶集天挑担枝柴到集镇上去卖。当然小集镇是不能去的,那里山民众多,没几个公社干部,挑担柴很难卖得出去。即使能卖出去,价钱也相当便宜,跟卖野草似的。而那些大集镇就不同了。那些地方单位厂矿多,把柴薪挑到那里卖,相对要好出手些。所以很多山民经常会在鸡叫头遍二遍时起床,随便吃点东西,便赶着夜路,翻山越岭地挑着柴薪去远方赶集。有时连山里那些彝族都会吆着马,驮着枝柴,赶着一两天的山路,到坝区集镇来卖柴。 那天樟河镇赶集,有很多汉族彝族山民挑着驮着枝柴来卖。 所以柴草坝子到处人头攒动,骡马嘶鸣,说话不喊大声点,别人都听不着。 人群里到处拴着骡马,周围尽是成捆成摞的松毛草把、树枝桠杈、粗柴柈子…… 由于人多柴多,运气不好,那天黄憨憨饿着肚子,守到太阳都快偏斜了,那担枝柴还是没有卖出去。 以前卖柴主要靠上午,太阳当顶后,柴市便逐渐冷清起来了。 晌午一过,柴草坝子里,人越来越少了,那些枝柴便很难卖得出去了。 所以黄憨憨看着形势不妙,就想便宜点,赶紧把那担枝柴给卖出去。 他虽然心急如焚,虽然很想脱手,可也要有买主过来问价才行啊。 他眼巴巴地守候了半天,连个来看柴、来问价的人都没有。 太阳逐渐偏斜了,时光越来越晚了,柴草坝子逐渐就要散场了。 黄憨憨不想在这里死守,想把那担枝柴挑到人多当道的地方去卖。 于是他打起精神,饥肠辘辘地挑着枝柴,来到行人众多、热闹嘈杂的正街上。 这条正街早晨都被卖蔬菜、鸡蛋、水果、山药野味、竹木藤器的摊子挤满了。 现在已经有不少社员卖完蔬菜山货,收拾好竹篓簸筲,起身离开了。 所以黄憨憨竟然在供销社前面、在整条街最热闹的地段,看到个空位置。 他怕害别人抢掉那地盘,赶紧吆喝着赶过去,将那担枝柴靠着板壁放下来。 山里这些坝区集镇,正午过后,太阳一斜,便逐渐开始散场走人了。 所以虽然面前街道行人还比较多,看着熙来攘往地比较热闹,可这些人大都是卖完山货,或者是买好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准备要回家的。 这些人都不会买柴,所以黄憨憨那担枝柴,靠着供销社板壁放了很久,都没人看一眼。 周围那些卖蔬菜卖山货野味的山民,很快贱卖掉各自货物,也逐渐离开了。 这条正街,上午到处人头攒涌摩肩接踵的,连背个竹篓都半天都挤不过去。 现在却到处冷冷清清稀稀拉拉的,没多少行人,就像赶错闲街天似的。 街面上,到处都是碎菜叶子,到处都是鸡毛粪屎,到处都是烂秸秆碎草渣…… 那些马屎猪粪夹杂着野草菜叶,被骄阳炙烤着,散发着热烘烘的腥臊臭气。 一条瘦骨嶙峋的老黑狗,饿着肚子,神气恹恹地行走着,好像随时可能会倒在街角,再爬不起来似的。 此时骄阳越来越低,逐渐从钟鼓楼沉落下去,给街面遮蔽出一大片黯黑阴影来。 集市逐渐散得差不多了,行人越来越少,差不多就剩下些本地居民了。 黄憨憨知道,这担枝柴已经守成老鸦rou,不可能再卖得出去了。 那天他鸡叫头遍起床,匆匆吃了三个麦面饽饽,便挑着枝柴,披星戴月地赶着山路来卖柴。 到现在太阳都偏斜得很低了,都落到钟鼓楼后面了,他都还没吃过东西呢! 所以他饿得很虚弱,感觉头晕眼花的,连想从檐坎边站起身子,都得稳当点,要是动作过猛,说不定突然就昏倒在街边了。 他穿着草鞋,衣着破烂,浑身缝满杂色补巴,看着像披着件粪草蓑衣似的。 他衣兜裤袋里空空如也,怎么掏,怎么翻,都摸找不出半文钱来。 实在是没办法了,看来这担柴是卖不出去了,现在得想想该怎么回家了。 于是他再次从腰囊里抓出碎烟丝,按压在烟锅里,敲着燧石,点燃烟锅,有气无力地吸食起来。 一袋老草烟抽完,像吸食了几口鸦片,顿时感觉精神多了,比刚才有劲儿多了。 于是他站起身子,重新振作精神,咬着牙,一口气将那担枝柴挑了起来。 早晨他心厚,想多挑些枝柴,多卖点钱;现在倒好,两捆枝柴压在肩膀上,像挑着两块沉重碌碡似的。 他挑着两捆枝柴,神情疲惫,满脸憔悴,步履维艰地走在街道上,真希望能遇到个熟人,能借着点钱,能买个馒头饽饽来填填肚子。 可整条街道都很冷清,街边屋檐下,能看到的,都是些本地居民,都是些陌生面孔,哪还有他们山里人啊! ——山里人住得远,来赶趟街不容易,很多人要赶两三个时辰才能到镇上。 所以他们赶集,半夜三更就得出门;卖完山货,买好东西,过了中午,太阳一偏斜,就得赶紧起程回家;否则走晚了,可能天黑后都回不了家。 现在太阳就剩两竿子高了,樟河镇都散场了,哪还看得着他们山里人啊? 阵阵热风刮来,吹得满街鸡毛草渣凌空乱舞,眯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黄憨憨知道不可能在街上遇着熟人,不可能借得到钱,让他能买点东西来吃。 希望破灭,感觉肚子更饿了,身体更虚弱了,所以他挑着枝柴走在街上,好像连腿脚都在打颤,好像连身子都在发飘,好像随时可能倒毙在街头似的。 他坚持着走不了多远,便想放下柴担子,坐在街边好好休息一下。 他歇了几次,感觉越歇越懒,越歇越不想走,越歇越没力气。 说实话,他真想赌着气,直接撂下枝柴担子,打着空手回家算了。 ——从樟河镇到他家,差不多要走一个多时辰,他现在饿着肚子,哪有本事将这担枝柴挑回家啊? 实在没办法,还是就近找个亲戚,将枝柴寄放到他家,下个街天再来卖吧。 他有个本家侄姑娘,嫁在前面山湾里,挑着枝柴,差不多半个时辰就到了。 黄憨憨很快打定主意,要到那侄姑娘家里去吃顿饭,歇歇脚,把枝柴寄放到她家。 于是他重新挑起枝柴,从城门洞走出来,沿着老埂坎,朝着不远处那片山湾走去。 他很饿,身体很虚弱,每次挑着枝柴,换几次肩,没走多远,便得停下来歇歇气。 这样没走多久,他看到前面有片树荫,便赶过去,撂下担子,一屁股坐下去,四仰八叉地睡躺到草地上。 这里野草青青,泥壤潮湿,周围开着零碎野花,隐隐散发着幽幽香气。 几只蜻蜓凌空飞舞着,仿佛把原野树枝当作舞台,在演奏着灵动跳跃的音符。 黄憨憨睡着野草,看着蜻蜓,闻着青草泥土芬芳,感觉清凉舒爽,无比惬意。 只是他很快便撩起破烂衣襟,擦着额头脖颈上那些虚汗,翻身坐起来了。 他又饿又累,虚弱疲倦,真害怕就这样睡躺着,再醒不过来了! 这时他听到前边水稻田埂边,好像有条清清溪涧,叮叮咚咚地流淌着。 他满脸欣喜地站起来,像饥饿婴儿寻找奶汁般,大步流星地朝着它走过去。 他走过去才发现,这是条溪涧是从山里流出来的,水里飘着青苔,两边溪埂野草蒙茸,碎花繁缀,即便是盛夏季节,即便炎阳似火,那些泉水依然清泠泠的,连摸着都冰手。 黄憨憨走过去,爬伏在野草碎花丛中,低着头咕咚咕咚地牛饮起来。 他喝了很多水,喝得肚子涨鼓鼓的,都快喝不下去了,才抄着清泉洗了把脸,拍拍脖颈,让自己彻底凉快凉快。 当他爬站起来时,看着前面溪埂边,芦荻般稀稀零零地长着几簇蓍茅草。 由于常年被溪水浸泡,两边田埂都很潮湿,所以黄憨憨走过去,使着绵力,连扯带刨地挖了几下,拔出几根白嫩生脆的长根节来。 蓍茅草长到秋天成熟时,根节粗硕肥胖,硬得跟甘蔗似的,吃起来很香甜。 现在是夏天,这些根节还没成熟,看着鲜鲜嫩嫩的,像侧耳根刚从地里刨出来似的。 这些鲜嫩根节,嚼食起来水份多,生涩寡淡,只是略微带着些甜脆味儿。 黄憨憨不管恁么多,拔出这些鲜嫩草根,随便涮洗两下,狼吞虎咽地嚼食起来。 他很贪婪很匆促地嚼食着,连渣子都舍不得吐,嚼烂咬碎,整个儿吞进肚子里了。 他嚼食完几节嫩草根,喝了一肚子溪泉,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清爽有劲儿多了。 他受到启发,觉得应该在这片稻田原野里,尽量找些野草蔬果来填肚子。 现在是七月份,稻子没扬花,包谷刚挂缨,不可能找得到庄稼粮食吃。 山里野生果树较多,但现在五荒六月的,很多人家闹饥荒,那些野果,还没成熟便被人摘食殆尽,所剩无几了。 所以他得在田塍埂坎边,尽量多寻找些野菜草根来填填肚子才行。 这样一想,他便满怀期翼、精神抖擞地走到树荫下,重新挑着枝柴上路了。 这次他不急着赶路,而是挑着枝柴,沿途仔细搜寻着各种能吃能咽的食物。 溪岸边,埂坎上,墓地野草丛中,无论看着什么能吃,都会赶紧放下柴担子,走过去将其采撷挖刨起来。 能吃叶就摘叶,能吃根就刨根,无论棘藜野果有多青涩,都会采摘着往衣襟里揣。 什么刺梨、红蛇果、酸浆草、野地瓜、水荸荠,他都毫不嫌弃,绝不放过。 这样没走多远,他衣兜裤包里便塞满各种草叶果实,可以挑着枝柴边走边吃了。 衣兜裤袋里食物装得太多,无需再去采撷,可以挑着枝柴,边悠然自得地往前赶,边不断腾着手,抓些草叶根茎往嘴里塞,有滋有味儿地嚼食起来。 这样走了没多远,他竟然在路旁坡崖边,看到绺菜地,里面还种着三排苤蓝! 这片菜地靠近坡崖,就窄窄的一小绺,一看就知道是人家开垦出来的私荒地。 地里种着辣椒茄子,沟垄旁还有三排苤蓝,那些茎果长得差不多都有拳头大了。 这种苤蓝,随便扯上两三个,就差不多能吃饱,可以挑着枝柴赶远路了! 黄憨憨看着这些苤蓝直流口水,心里砰砰直跳,就像有群魔鬼引诱着他似的。 他发现这里离村子比较远,周围林荫浓密,鸟雀聒噪,路旁沟畔原野里到处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他暗自窃喜,觉得可能是上苍怜悯他,同情他,想让他吃几个苤蓝吧? 于是他来不及细想,放下枝柴,三脚两步纵跃过去,很大胆很放肆地扯起苤蓝来。 他扯出三个苤蓝,刚想摘掉叶子开溜,突然听到前面树枝密叶里有孩子在惊声呼喊: “mama——有个人在菜地里头偷我家的苤蓝,都扯了好几个喽——” 随着几声喊叫,三个孩子野猕猴似地从两株核桃树上溜下来,朝着家里跑去。 黄憨憨见事情败露,心里很害怕,很慌张,知道这次算是惹出麻烦事来了。 他刚才真是饿昏头了,只顾四处张望,怎么就没想到往头顶上,朝着那些树枝密叶里多看两眼呢? 山里有些人家,就六七间茅草破瓦房依着山势高低错落地簇聚着,附近还有茂密树林遮挡着,从坡崖走过,有时根本就看不见头顶上还有人家。 这种情况黄憨憨是知道的,可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头顶树林背后,可能还有人家呢? 现在倒好,好不容易做次贼,偷扯几个苤蓝,还被人家给抓着现行了。 黄憨憨不敢多想,也没时间后悔,只能扔掉苤蓝,迅速挑起柴担子,撒腿开溜。 谁知他没逃多远,便听到头顶坡林里有妇人高声询问着:“哪个扯我家的苤蓝?” “就是那个挑柴的。”几个孩子在坡林里稚声嫩气地争相指证着他。 黄憨憨很害怕,张皇失措,挑着枝柴,沿着泥埂路大步流星地奔逃起来。 这时他感觉不到肚子饿,浑身都有劲儿,就像早晨刚挑着枝柴出门似的。 他边逃跑,边惊恐不安地不断扭头往后瞅,并没发现坡崖边有人冲下来追他。 正在有些纳闷,前面岔路口,突然冲出来几个上了些年纪的村妇婆姨来。 打头那妇人很健壮,腰身粗肥,赶起路来风风火火的,脚板踩得泥埂噗噗作响,就像是头愤怒母熊似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黄憨憨突然被这群村妇婆姨挡着去路,想转身逃跑,已经为时已晚了。 此时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能愣怔着站在原地,连肩上那两捆沉甸甸的枝柴都不知道要放下来。 那领头妇人满腔怒火,气呼呼地冲到他跟前,高声詈骂着,挥着竹竿朝着他打过来。 黄憨憨还挑着两担枝柴,身体笨拙,闪躲避挡起来,身体很容易失去重心。 旁边那妇人见他打着趔趄,立身不稳,顺势拉着枝柴一掀,将他掼搡到草坡上。 黄憨憨跌坐在地上,那群妇人便拿着竹竿柴棍儿,没头没脑地朝着他劈打过来。 黄憨憨做贼心虚,不敢还手,只能很可怜很窝囊地就势跪爬在地上,不断哀声讨饶。 他说今天没卖掉柴,没钱吃饭,实在是饿得不行了,才想着扯几棵苤蓝来吃。 谁知这群妇人根本不听他辩解,不断拿着竹竿柴棍儿打着他、揪掐着他、踢踹着他。 有个老妇人抓着他那蓬乱脏污的头发,使力一扯,将重重地掼摔到斜坡下。 这时又有三四个男子,提着刀,拿着棒,高声喧嚷着,凶神恶煞似地奔赶过来了。 “是哪个杂种吃豹子胆了,竟敢偷二哥家的苤蓝,看老子今天不把他打个半死!” “不用说,过去直接把手给他砍掉,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当三只手,到处乱偷东西!” 黄憨憨看着这群男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眼前一黑,知道他今天要倒血霉了。 他现在根本没力气逃,也逃不掉,只能蜷缩着身子,爬伏在地上任人打骂揪掐。 那群男人赶过来后,想看看这老蟊贼长什么模样,便拎着衣领,将他拖拽起来。 没等他站稳,便有人从侧边猛踹一脚,狠狠地将他踢倒在旁边溪沟里。 然后他们冲过去,将他从冰凉溪涧里连拖带拽地拎起来,准备施以一顿老拳。 此刻黄憨憨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水淋淋的,到处黏满稀泥草渣,就像是头落汤鸡似的,模样看着着实可怜。 可惜那个年代整天搞阶级斗争,打骂批斗坏蛋五类份子,谁都不会手下留情。 而且以前自留地少,各家在房前屋后开点私荒,起早贪黑地种点蔬菜,实在不容易。
这些蔬菜要被人偷走,谁不心疼,谁不气恼,谁不想将那蟊贼抓来狠狠地教训一顿? 所以这群男人将他从溪涧里拎提起来,抽了两耳光,便想接着群殴暴打他一顿。 谁知他们刚要出拳,便有个精壮男人突然出声,喝止住同伴:“别打了,别打了!” “为啥子不打?那些苤蓝老娘种了几个月,都还没有长熟,就被他扯掉三大个,真是气死人了!”那泼辣妇人气咻咻地说道。 “不就三棵苤蓝?有啥子舍不得呢嘛?”男人恶狠狠地凶了两句,那妇人顿时像头温顺母猫似的,站在旁边,悄悄谧谧地不敢吭声了。 男人没理会婆娘,直接走过来,冲着黄憨憨和颜悦色地询问道:“你好像是黄憨憨?石塘子七队的?” 那群男人停住打骂,却依然紧紧地抓着他,好像怕他突然挣脱逃跑掉似的。 “我就是黄憨憨,石塘子大队七小队的。”黄憨憨望着他可怜楚楚地说。 “你咱会走到这边来?这时候了,还挑着两大捆枝柴,要赶到哪里去哦?” 这男人身材魁伟,嗓音洪亮,脾气暴躁,就像头不敢随便招惹的乡村蛮牛似的。 他刚才冲下坡崖时还很愤怒,嘴里喊打喊杀的,看着像个强盗头子。 现在却像突然换了个人,跟黄憨憨说话语气很友好,态度很温和。 黄憨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男人,却知道这是个很好的解释机会。 于是他赶紧将当天实在卖不掉柴、肚腹饥饿、没法赶回家、只能将柴寄放到侄女家、并因此沿途打野食、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的事,一件不落地说了一遍。 为了证明在说实话,没骗人,他还特意掏着衣襟裤包,将那些野根草叶翻倒出来给大家看。 大家看着那些野根草叶,看着他那潦倒落魄模样,都相信这老实男人没说假话。 看来他实在是饿得不行,才壮着胆子,溜到那绺菜地里去偷扯苤蓝的。 大家刚才都很愤怒,觉得他溜到菜地里去偷扯苤蓝,实在是罪该万死。 现在知道他整整饿了一天,还要挑着枝柴赶路,难免有些同情怜悯起他来。 几个村妇婆姨刚才都很泼辣,个个恨得牙痒痒的,揪掐撕打起来,下手都极重,简直狠不得将他撕成碎片似的。 现在她们却都沉默起来,眼眶微微泛红,好像被他这番悲惨境况深深感动着,有些鼻子发酸,想哭,想流泪…… 黄憨憨看着这情形,暗自高兴,感觉很幸运,觉得今天应该能逃过此劫。 他觉得现在应该给人家陪罪,多说些好话,要是还不行,赔半担枝柴给他们得了。 谁知他还没开口,那男人便笑着问道:“黄憨憨,你认不出我来啦?” 黄憨憨根本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精壮男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那男人看他满脸茫然,怎么都想不起他来,忍不住说道:“前年子,在老堡坎,炸山修引水渠,还记得不?” 前年他们几个公社响应上级号召,在山里搞大会战,准备修筑水库,引水渠。 当时几片山岭插满红旗,到处写着毛主席语录,满山遍野都是各公社赶来搞大会战的村民,人多得简直跟蚂蚁蝗群似的。 那种人头攒涌、旌旗招展、锣鼓喧腾、热火朝天的盛大劳动场面,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所以这男人这么一说,黄憨憨便猜到那次修筑水库,他可能在山里见过对方。 只他依然很模糊,还是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见面的,是在哪里见面的。 “不记得啦?当时我们抬着块大石头从山上下来,绳子突然断掉,让那块大石头轰隆隆地滚下去,差点砸着我,要不是你眼睛快,及时用根木料撬顶了一下,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黄憨憨这才想起来,那年修筑水库,他还真用木料撬挡过一块大岩石。 当时他走到山腰,遇着几个精壮男人,很吃力地汗流浃背地抬着块巨石走下来。 看着他们抬着恁么大块岩石走下来,黄憨憨当然不敢挡道,赶紧拖着木料,快步让到旁边。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那根抬绳突然绷裂扯断了,让整块岩石轰然跌落下来。 那里是片陡坡,下面便是悬崖绝壁,那条幽深谿壑常年白云缭绕的,不知有多深。 所以那块巨石掉落下来,顺着斜陡山势,直接朝着陡坡下面滚去。 事发突然,前面那抬石男人看不清身后情况,根本就来不及闪躲逃生。 还好黄憨憨就站在旁边,看着事态危急,赶紧出手,眼疾手快地拿着手里那根粗木料,从旁边硬生生地撬顶了一下。 ——那块巨石要几个精壮男人来抬,比碌碡还重,谁有本事挡拦得住啊。 可黄憨憨很机灵,懂得用巧劲儿,仅仅从侧边这么一撬,一挡,那块巨石便改变滚落方向了。 才转瞬功夫,它便挟裹着大量野草碎石,以雷霆万钧之势,轰隆隆地滚下陡坡,掉落进万丈深渊里了。 要不黄憨憨当时机灵,及时出手那么一撬,前面那男子肯定会被那块巨石砸成rou酱,连带着滚落进悬崖幽壑里的。 这次意外事故,对黄憨憨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并没有什么好称道的。 山里人朴实憨厚,性情纯善,谁遇到这种危急情况,都会及时出手相助的。 所以这件事他很快便忘掉了,要不是现在这男人重新提起来,他还真没啥印象。 可对那男人来说,这件事却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坎,一个劫,一次很意外的死亡灾难,一场至今想起来依然后怕得脊背发凉的梦魇。 所以他终生都忘不了那次意外灾难,忘不了当时是一个叫黄憨憨的老实山民及时出手,才让他免遭灭顶之灾,能从那块如山巨石下面,捡回条性命来。 要不是那个黄憨憨,他说不定当时就被那块巨石砸得粉身碎骨,掉进万丈深渊,化成滩rou泥血水了。 那次惊险事故,他后来跟家里人,跟很多朋友都讲过,所以他身边很多人都知道,他这条命是被人救回来的。 他现在一眼认出黄憨憨来,一提起那次事故,他老婆、以及这些亲戚邻居,都知道眼前这个挑柴男人,就是他那位救命恩人。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谁还好意思为难黄憨憨,谁还会计较那几株苤蓝啊? 所以那群村妇婆姨赶紧围过来给他赔不是,帮他擦掉鼻子嘴角处的鲜血,然后不由分说地,赶紧将他拉到溪涧旁,七手八脚地抄着水,冲洗掉他身上那些污泥草渣。 那男人则大声吩咐着,要身边那侄子赶紧将那担枝柴挑回家,要弟媳妇赶紧去街上打酒,要是毛猪站还有人,还有rou,赶紧再多买些回来。 然后这帮人便很热情地、英雄似地簇拥着黄憨憨,要请他到家里去吃顿饭。 黄憨憨刚才被这群妇人男子轮番揍打,身上好些地方都有些隐隐作痛,可当大家很懊悔、很关切地询问他有没受伤,哪里痛时,他却装得像浑然没事似的。 毕竟这件祸事是他自己找的,是他偷苤蓝招来的,受点教训也应该,怨不得别人。 现在人家不仅赔过罪,还英雄似地簇拥着他,要带着他到家里去吃饭,盛情款待他。 在这种情况下,他身体再疼,都只能忍隐着,不好意思流露出痛楚表情来。 然后他便装得像没事似的,谈笑风生地跟着这群人到他们家里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