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箧情缘
天空依然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屋顶那些瓦松杂草、院墙边那些蔷薇藤蔓、房前屋后那些竹丛果树,全都湿漉漉、水淋淋的,看着好像比平时更绿、更葱翠、更妩媚了。 每家屋檐都滴滴嗒嗒地滴着雨水,仿佛在房前屋后挂着道水晶珠丝帘似的。 外面青石板街道,到处都淌着水;地势低洼的地方,积着潦水,看着像片小池塘似的;踩着这些水塘,有时水能没过脚面;雨滴落在上面,总能溅起无数细圈涟漪,像是有小鱼在潦水里唼喋着水花似的。 这种阴雨天,泥泞,潮湿,到处雾霭濛濛浑浑沌沌的,站在窗前屋檐下,连不远处那些山峦、庙宇、茂密树林都看不清楚。 这种阴雨天,冷飕飕,凉丝丝的,最适合躲在蚊帐被窝里睡懒觉了。 当然,在以前那个激荡年代,那些穷苦社员几乎每天都要下地干活,除非有病有痛,否则谁有机会睡懒觉啊。 只有那些吃商品粮的干部职工,才有机会在放假休息时,躲在家里睡懒觉。 小翠芝在粮站里当仓库管理员,那天恰巧轮到她休息,不用赶着上班,所以早晨便睡了个大懒觉,直到九点多钟才爬起来。 她家住在背街巷子里,解放前,这里是家大地主,所以房屋庭院修建得雕梁画栋镂窗飞甍的,颇有几分富贵气派。 虽然那些彩画金漆被岁月侵蚀,有些剥落,有些掉色,但房舍窗棂依然显得比较精致。 这片私宅庭院,现在被三户粮站职工分隔开来,各自居住生活着。 小翠芝家住在最里面,前面连着假山天井,后面是片庭院,种着些花草果树,爬满蔷薇藤蔓,看着绿意盎然,赏心悦目的。 在小镇上,她家这种居住条件,这种生活环境,算是比较优越的,按着现在话说,算是户小康殷实人家。 小翠芝是个秀气姑娘,性情温婉,喜欢安静,平时总爱放着那时在山区农村还比较稀罕的收音机,在庭院里修修花、扯扯草、或者绣绣鞋垫,做点手工针线活儿。 只是前天晚上镇里发洪水,她家被淹了,现在屋舍庭院里还到处都是稀泥污水呢。 所以她起床后,穿着双雨靴,到灶房里去,准备做点早饭来吃。 吃完早饭,她得去找两个人来,帮着她,将家里这些稀泥污水打扫清理干净。 谁知她烧着枝柴,饭还没做好,便依稀听到外面好像有敲门声。 她父母在县城上班,爷爷奶奶走亲戚还没回来,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谁会来敲门呢?是有人来找爷爷奶奶?还是哪个邻居想来借东西? 于是她赶紧踩着稀泥污水走出去,穿过狭长弄堂,打开那扇沉重潮湿的木门。 她拉开木门,走出来,看到旁边屋檐下,抖抖索索地站着个陌生青年。 他头发浓密,皮肤黧黑,年纪跟她差不多,却比她高出一个脑袋,身体高大结实,看着得像头水牛似的。 他戴顶竹篷笠,披着烂蓑衣,高高地挽着衣袖裤管,赤着赤脚,站在冰冷潦水里。 他好像赶了很远的山路,浑身都湿漉漉的,裤管蓑衣还在不断地滴着雨水。 他腿脚裤管上,黏着好些草渣稀泥巴;篷笠蓑衣上,还粘着新鲜松毛,挂着些碎草叶子。 由于天寒雨冷,衣裤潮湿,他站在屋檐下,冻得脸膛微微发白,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似的。 小翠芝根本不认识他,不知道这山里青年为什么要来敲她家大门,也许是敲错房门,找错对象了吧? 可她打开门走出来,他却丝毫没有敲错门,认错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意思。 小翠芝文静秀气,害羞腼腆,在陌生人面前说话总爱脸红。 这山里青年朴实,憨厚,在这娇俏姑娘面前,局促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然而他来敲门,现在人家打开房门,走出来,他总不能傻愣着不说话吧? 所以他红着脸,有些拘谨尴尬、很不自在地询问她,这里是不是王翠芝的家。 小翠芝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她名字,为什么要到家里来找她。 此时,两个陌生男女站在屋檐下,都感觉有些迷乱慌怯,不知所措。 特别是小翠芝,突然看到个陌生男子前来找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所以她脸蛋羞红,心儿卟嗵卟嗵直跳,连看都不敢看他,低声喃喃地告诉他,自己就是王翠芝。 那山里青年便赶紧告诉她,说他昨天傍晚捞到个箱箧,可能是她的,所以今天乘着赶街,背来送还给她。 说罢,他连忙放下背篓,刨开上面那层松毛,从里面抱出个精致箱箧来。 小翠芝看着这箱箧,一眼便认出来,它还真就是自己的! 前天夜里突然涨洪水,冲毁很多房屋,连她们粮站那几间职工宿舍都没能幸免。 当时她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然后披着衣服,冒着闪电雷鸣,瓢泼大雨,匆匆逃出来了。 她刚逃出宿舍没多远,那几间泥坏房,便被滔滔洪水冲塌了。 她宿舍里所有衣服被褥、箱箧茶几、镜匣梳子,全都被汹涌洪水卷走了。 她做梦都想不到,才过了两天时间,那个珍贵箱箧,便被这山里青年捞捡到,给送回来了! 被洪水卷走,冲进河里的东西,竟然还能被人送回来,这实在太有缘,太不可思议了。 这箱子里,装着鞋样鞋垫、绣花手帕、粮票糖票布票、还有各种零乱杂物、以及几十块钱。 几十钱,在那个贫穷年代可不少,是她省吃俭用,存了好几个月,才攒起来的。 当然,这些钱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外婆留给她的那对祖传玉镯子。 她小时候跟着外婆过,很黏外婆,所以这对玉镯子,是外婆临终前特别留给她的。 还有就是那些鞋样鞋垫,绣花图案,都是她花了许多精力,好不容易才收集起来的。 所以那箱箧被洪水冲走后,她很伤感,很惋惜,很难过,就像割掉块心头rou似的。 她实在想不到,这箱箧被冲进河里,漂流很久,最终会被这个山里青年捞捡到。 这箱箧价值不菲,无比珍贵,可他却毫无贪念,竟然背着它,送到镇上来,还给其主人! 这遭遇,这事迹,这品德,感动得她心里融融暖暖的,就像刚喝下杯热奶酪似的。 然而他怎么知道这箱箧是她王翠芝的?怎么就知道她住在镇上?怎么能找到这里来呢 听着她这样询问,这山里青年便红着脸,有些拘谨,有些结结巴巴地将事情原季告诉了她。 他说,昨天傍晚,他到河边自留地里去浇菜,在打水时,看河湾水草里,浮漾着这个箱箧。 于是他跳进河里,把它打捞起来,放在旁边,浇完菜后,将它带回到家里去。 他回去后,打开箧锁,发现里面花花绿绿、零零碎碎的,全是姑娘家的东西。 ——这箱箧里面贴裹着层油布,封闭性还真好,竟然没灌多少水进去。 他看着里面那些相册、钱物、玉镯子,知道这箱箧,对那位姑娘肯定很重要。 里面有本相册,还有初中毕业证书,他想要找到其主人,并不是难事。 所以今天他早晨地便赶到小镇中学,向那些老师打探王翠芝,询问她家住在哪里。 问到地址,知道她家就住在镇上,他赶紧将这箱箧背过来,想送还给她。 小翠芝听他这番解释,欣喜感动得简直不知对这陌生青年说什么好。 她过去打开箱箧随便捡视了一下,发现里面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很整齐,那对玉镯子,那些粮票布票糖票,那些鞋样绣花图案,一样都不少!
这些物件失而复得,重新回到她身边,让她兴奋得简直比捡到珍稀宝物还开心。 那陌生青年看着她捡点过箱箧,物归原主后,便如释重负般地转身离开了。 他转过身子,都走出几步远了,小翠芝才想起来,她都还没有感谢人家呢。 她秀气腼腆,在陌生男子面前经常会脸红,连话都不大会讲,所以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她竟然害羞得连高声喊住他,过去跟他说声谢谢的勇气都没有。 而且她觉得人家做了这么大件好事,光说两声谢谢,根本不够诚意。 她很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然后买几件贵重礼物,去好好谢谢他。 今天他背着竹篓来赶街,肯定是下游某个大队的社员;他现在来赶街,肯定能在街上遇着亲戚熟人,遇着同个大队的乡民邻居,然后跟他们打打招呼,闲聊几句。 要是她认识这些亲戚熟人,认识这些山里乡民,不就能旁敲侧击地打探出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了吗? 想到这里,小姑娘赶紧把箱箧搬到屋子里,然后连饭都来不及做,连忙打着把雨伞,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她家门外这条巷子是死胡同,没其他出路,所以她一出家门便朝着巷口追撵过去。 她运气还真不错,出门追了没多远,看到那山里青年站在街边屋檐下,跟着刘婆婆说着闲话。 听他们说话的语气,看他们说话的神情,她感觉两人好像彼此都很熟悉,甚至还可能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小翠芝害羞胆怯,不好意思走过去打扰他们,所以达到目标后,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接着做饭了。 刘婆婆鞋垫绣得好,家里鞋样绣样多,针线活远近闻名,所以当天傍晚小翠芝便赶到她家里去串门。 她跟老人讨了个绣样,坐在她身边没话找话地闲聊起来,然后看准时机,装得好像很随意似地向她询问,早晨站在屋檐下跟她聊天的人是谁。 在以前那个年代,一个姑娘家主动向旁人打探某个陌生男子,很不寻常,难免会让人起疑心。 所以刘婆婆听着她这么询问,忍不住笑着逗她,说是不是春心萌动,看上那个帅小伙了。 小翠芝被老人问得满脸通红,羞臊得像不小心被人偷看到内心隐秘似的,为了摆脱嫌疑,她赶紧摇头否认,然后很坦白地将早晨那件事告诉她,说很想谢谢人家。 刘婆婆这才告诉她,说那小伙子是她侄子,家住在石河村,还没谈亲事呢。 小翠芝听说他还没谈亲事,更是羞臊扭捏得不行,在刘婆婆身边都坐不住了,简直恨不得身边有个缝隙能让她钻进去,躲起来。 刘婆婆是个过来人,看着她那副羞臊扭捏情形,便猜到这件事很有发展余地。 小翠芝在公社粮站上班,父母在县城里工作,全家人都是吃商品粮的,家庭环境相当优越,要是能将她说给侄子,连带她这姨娘都能沾到不少光,捞到些好处。 所以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刘婆婆便暗中托情,让人给这对年青人作起媒来。 她想给两人制造场意外惊喜,所以并没将雨中送箱箧那件事告诉媒人,也没说男女双方认识。 所以那媒婆事先介绍情况时,只说那姑娘在粮站上班,家庭条件很好;而男方则是个帅小伙,品性好,文化高,根正苗红,年纪轻轻就在生产队当会计。 所以直到相亲那天,这对年青人才认出对方来,都感觉很意外,很惊喜,很有缘分。 由于彼此见过面,心里都有些好感,所以那媒婆一撮合,两人便答应接着交往下去。 于是这对家庭条件悬殊,却彼此倾慕,男恩女爱的旧式恋人,在山里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