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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鏖战会西堡(下)

    清晨,河湟军出乎意料地没有动进攻,他们退兵到近十里之外扎下大营,大营内,马重英背着手在帅帐里来回走动,他脸色异常阴沉,眼中隐隐闪烁着怒火。

    令他恼火的原因不是昨夜的失利和会西堡援军到来,而是他帅案上的一封信,信是由赞普所写,今天凌晨刚刚送来,信中拒绝了他关于张掖出兵武威,前后夹击张焕的建议,并要求他立刻返回河湟,不要妨碍吐蕃即将与大唐的会盟。

    在信的最后含蓄地告诉他,现在吐蕃已经两线作战,一路在趁回纥内乱之机争夺北庭,而另一路则南征天竺,已经打到恒河北岸,再无力承担三线作战,希望他能保住吐蕃的河湟粮仓,言外之意就是不赞成他向东方用兵。

    马重英也知道吐蕃面临的困境,人口不足,又要兵据万里,其实除了南下天竺、北取北庭外,更由于吐蕃对天竺用兵,大食也加紧了在吐火罗地区的布兵,吐蕃与大食的矛盾也是一触即,实在不能再对逐渐恢复实力的大唐用兵,所以与大唐会盟确实是明智的政治选择,可是在会盟之前,马重英希望能拿下会西堡这个大唐战略上的制高点。

    马重英能理解吐蕃目前的形势,但他恼火的不是这个,而是这封信其实并不是赞普本人的意思,是他的政敌大相尚悉东赞的建议。

    前吐蕃赞普赤德祖赞死后。新赞普赤松德赞即位时年仅十三岁,吐蕃内政外交便由三尚一论共置。其中论就是指他马重英,由他和三尚中地尚悉东赞共任大相,本来二人相处甚好,在进攻大唐的几次战役中配合默契,但随着赞普地渐渐长大,二人为取得赞普的信任而开始生矛盾,最后他们在引进天竺密教大师莲花生入吐蕃一事上生了分歧,从此二人不合。

    由于尚悉东赞得到吐蕃另一大贵族势力那囊氏的支持,逐渐占据了上风,五年前。马重英因反对与大唐会盟一事被尚悉东赞进谗言而罢免了宰相,改任河湟都督。

    马重英知道在这封信的背后隐藏着尚悉东赞的私心,他不想自己让插手到河西,更不想让自己得到驻扎在河西的两万吐蕃军精锐,否则进攻一个小小的武威郡还不至于影响到吐蕃的整体战略布局。

    但赞普的命令他又不能不听,好在赞普并没有限定时日,也就是说自己至少还有三五日的缓冲时间。

    马重英在大帐里地脚步慢慢放缓,他眉头紧锁,开始重新评估夺取会西堡的可行性,按原计划他今天将在南北两面同时大举进攻。将所有兵力全部压上,在气势上完全压倒对方而取得胜利。但昨晚唐军援兵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的部署,对方的援军也并不多,只有四五千人,但是战斗力却十分犀利,这就使得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次会西堡之战。

    他并不知道昨晚来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张焕手下有一支十分精锐的骑兵,从昨晚援军的表现来看。这极可能就是张焕的那支骑兵,也就是说唐军主帅张焕到了。

    马重英是个十分重视情报之人,早在去年冬河陇之变时,他就密切关注大唐局势,他很清楚张焕与韦谔的矛盾,这也是他敢于集中大军压上地原因,韦谔此人色厉胆薄,不足为惧。倒是张焕敢于虎口夺食,转战千里,打下一片基业,这才是他马重英应该引起重视之人,以此人的野心是绝不会满足于小小武威一域。

    马重英站在帐门久久凝视着会西堡。会西堡的守军到今天应该有七八千了。再加上一些民团,已经达到万人。又有如此坚固的城堡依凭,而自己只剩下三万余人,就正常的攻防战而言,这已经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马重英却并不想就此退兵,能不能夺下会西堡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他看重的是这将是他与张焕的第一次交手,从这次交手中他可以切实地感受这个潜在对手地行棋风格。

    他沉思片刻,立刻叫来手下大将论萨沙,嘱咐他道:“你率三千步兵,携带三架云梯再绕到北面,给做出大举攻城之势,记住,只是做势,而并非真正进攻,听我的命令行事。”

    论萨沙领军去后,马重英又命另一名大将道:“你率五千羌人骑兵,偃旗息鼓,布成一千人疑兵到东面的密林里,若敌人骑兵出城,给我断其后路。”

    下完两道命令,他仰起白苍苍的头颅,豪气万丈地大声喝令:“击鼓,准备出击!”

    会西堡,张焕从眺望塔上极目远眺,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的敌军营盘影子,马重英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了,他应该知道在三比一的攻防军力对比上,又有河陇地区屈一指的坚城固堡,进攻方是极难取得胜利。

    从他昨晚见机不利便立即撤退来看,这位吐蕃名将有丰富地作战经验,绝不可能会意气用事,也不会不知道韦谔有趁虚偷袭河湟的可能,那他想干什么?张焕眯起眼慢慢地笑了,难道他马重英是想试探自己不成?如果是这样,他就不怕自己把他反试探了吗?

    他抬头看了看千丈悬崖的乌鞘岭,回头问李横秋道:“会西堡和上面烽火台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的办法?”

    李横秋摇了摇头,“回禀都督,除了烽火,再没有什么联系方法。”

    张焕又把目光投向了罗县令,罗县令沉吟一下便道:“都督是否想扩大烽火台地作用。比如刺探敌军地动向?”

    张焕笑了笑,没有再深谈下去。他话题一转,又问他道:“拆除民房进展如何?”

    罗县令脸上露出了羞惭之色,他低下头道:“已经拆掉了近三百余栋用较大石块砌成地屋子,得到可投掷的巨石一万余块。”

    张焕知道他地心情,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是为了杀敌,百姓们会理解你的苦衷,待战事结束后,再替他们修好。”

    “属下也是这样告诉百姓,大家都很支持。”罗县令想到百姓们积极配合,他有些感慨地说道:“等战事结束。我立刻就替大家修好房子。”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鼓声,仿佛云端深处的雷鸣,张焕凝视着十里外的敌营,他一挥手冷冷下令道:“命飞猿队出!”

    在攻占武威后,张焕便让李双鱼选拔出一些身具某种特长的士兵,组成一支约六七百人的特勤营,下面再细分成五六队,比如箭法高明称为飞鹰队,而身材魁梧力大无穷。称为飞熊队,现在要出动地飞猿队,自然就是身体矫健、翻墙过屋如履平地的士兵。

    令出则行,只见一百余名身着和城墙一般颜色的士兵飞快从城上借绳索滑下,他们每人身背一只大皮囊,飞奔至离城墙六百步之外,他们都戴着厚实的鹿皮手套,飞快地从大皮囊里取出一只只小袋子。将小袋子中的东西均匀撒在草地上,他们边洒边退,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自己踩上这些东西。

    他们足足洒了四百余步,才洒完皮囊中的东西,返身向城墙跑去,飞越窜过十几道深深的壕沟,迅攀上了城墙。

    如果我们把镜头放大。探到草根之下,我们就会现,在草根下静静地躺着一个铁制球形物品,约拇指大小,可怕的是这颗小铁球上竟对称地长着三根半寸长的尖刺。尖刺上闪着蓝汪汪地光芒。

    这原是对付骑兵的铁蒺藜。但经过改良后,也能对付敌军士兵。它地存在会对冲锋士兵造成巨大的心理恐惧,也会有效地阻碍士兵的奔跑度,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杀敌手段。

    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五里外先是出现一条长长的黑线,随即铺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黑色锦缎,低沉而怪异的号角声不断在队伍中响起,

    队伍行至三里外,河湟联军的阵型开始清晰起来,黑压压地士兵一眼望不见边际,散出漫天的杀气,每个士兵都是一样装备,手执厚剑与圆盾,有人戴着头盔,而大多数人都直接披散头,或脸上涂着油彩,显得面目狰狞,近百架云梯和数十辆撞城槌夹杂在其中,缓缓而行,数万人忽地喝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口号,仿佛平地起一声惊雷。

    马重英位于中军,他骑在马上,身体随马动而左右摇晃,他眯着眼望着城墙之上的守军,今天的守军要明显多于昨日,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城墙,气势威武,城头上旌旗招展,盔甲和刀弩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不时可以看见一些人影在城垛后跑动。

    马重英的目光落在了最西面的一座眺望塔上,眺望塔两边的士兵显然要比别处更多,眺望塔中也隐隐有人影闪动,他微微一笑,难道张焕也在寻找自己不成?

    这时一匹战马飞驰而来,马上士兵向马重英大声禀报:“启禀大帅,论萨沙将军已率军抵达南城之外,请大帅明示下一步行动。”

    “命他不准扎营,就地组装云梯,做攻城准备!”

    又一骑士兵赶来禀报,“五千羌骑兵已部署完毕,特呈报大帅。”

    “好!”马重英一甩满头白,他盯着巍巍会西堡,狂放地大吼一声:“第一阵出击!”

    鼓声大作,惊天动地地鼓声在乌鞘岭下激荡,第一阵近五千吐浑谷步兵如奔腾的大潮,嘶吼着冲向城墙,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为云梯前进填平沟壑。张焕并不是马重英猜想那样在眺望塔中。他就站在城墙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呼啸而来地进攻狂潮。

    在攻防战中。士气往往决定着一场战役的胜负,应该说现在两军旗鼓相当,河湟联军人数占优,又有数百架攻城利器,士气如虹;而唐军援兵新至,又有都督亲自压阵,军心稳定,士气高昂。

    城上第一拔二千弓弩手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张弓搭箭,等待着敌军进入射程之内。千步八百步六百步

    张焕地唇角开始露出一丝冷酷地笑意,在疾冲的敌军浪潮忽然生了异动,接二连三地士兵猛地栽倒,就仿佛浪潮所经的路面出现了裂缝,在进攻的鼓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声,无数人抱着脚在地上打滚,片刻脸色变得漆黑,迅死去。

    突来的变故使进攻的士兵们心中异常恐惧,他们不知道地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激素狂奔忽然变得小心翼翼地抬放脚。有人终于现了地上地淬毒暗器,大声叫喊起来,随着越来越多人倒下,进攻的度明显地放慢了。

    就在这时,城墙之上出了箜箜!抛射声,密集的巨石尖啸着砸向进入射程的河湟军中,带着死神的狞笑,瞬间血rou横飞。将成片的河湟军砸成rou酱、砸成rou饼。石威力巨大,但它的弱点也很明显,它的射程有一定范围,经验丰富的攻城军一定会在这个范围内拼命奔跑,以减少伤亡,一般而言会损失两成左右,也就是五千攻城军会伤亡一千,但在这次攻城中。由于张焕在草地上洒了大量的毒蒺藜,使进攻地之军度放慢了一倍不止,但就是这奔跑变缓慢,使河湟军的伤亡人数成几何倍数上升,再加上这是一轮不计成本的狂轰滥砸。短短的一柱香时间里。河湟军竟伤亡了三千余人,剩下的士兵魂飞魄散。纷纷掉头逃出射程范围。

    鼓声静下来了,城上的石也停止了射击,城上城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充斥着nongnong的血腥味,在离城墙五百步到六百步这个短短一段的距离中,地上已是血流成河,只有一些砸碎骨头尚未死去之人在血泊中呻吟、蠕动。

    有时候一个小小地铆钉便可改变一艘大船的航向,而今天和昨天相比,同样是第一轮五千人的进攻,同样也是使用石,张焕只比李横秋多做了一个小小的准备,结局就迥然不同,就是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铁蒺藜,改变了整个战局。

    这就是细节决定成败,李横秋只差张焕毫厘,却失之千里。

    张焕冷冷一笑,够了,他知道马重英不会再进攻了,士气已泄,这场战役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都督,那北面的敌军怎么办?”罗县令小心翼翼问道。

    张焕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反问道:“那依你地意思,我们该如何应对?”

    罗县令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李横秋,心中微微一叹,从今天几次对话,他已经明白了张焕的用意,张焕是想让自己取代李横秋,全面负责会西堡的军政。

    罗县令猜得没错,张焕虽然不降罪李横秋,但他也现李横秋确实不适合指挥大规模作战,在牵涉到原则的问题上,他张焕是不会容情和拖延地,罗县令虽然没有带过兵,但他头脑清醒,做事谨慎,可以委以重任。

    这时,李横秋在一旁瓮声瓮气插口道:“马重英派人三千人来北面进攻地用意是想分散我们的兵力,我们派重兵在北面防守,他便不会进攻;假如我们忽略他,他必然又会趁机攻城,使我们处以两难地境地,所以我建议出城杀敌,用最简单的办法来对付北城之敌。”

    “那你不担心东面树林里那支骑兵吗?”张焕不动声色地问道。

    李横秋也并不愚笨,他也感觉到了都督对自己的不满,但他心中不服气,自己是犯了一些错误不假,但也不至于比不上一个文弱的年轻书生吧!

    “属下仔细观察过,树林中也就只有一千多人,他们既然是有意暴露,那说明他们的用意并不是想伏击我们,恰恰相反,他们是想使我们心存疑虑而不敢出城。”

    马重英之计和李翻云在太原苗家庄园外的欲擒故纵同出一撤,张焕怎会看不出,不过他也不想过于打击李横秋,他远远眺望敌阵片刻,便淡淡一笑道:“或许你说得对,不过马重英此人极喜欢用诈,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敌阵中,马重英面沉似水,正如张焕所料,他也知道大势已去,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牺牲,这次会西堡之战,他败了。

    只是他可以借口不能违抗赞普之令而体面地退兵,不过他还是想知道,张焕究竟会不会出城追杀,这或是他翻盘的最后一次机会。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两支军队静静地在战场上对峙,谁也没有动作,这其实就是两个主帅间的一次无声较量,看谁能撑到最后。

    这时,从城墙上射下一箭,箭上似乎穿着一封信,一名马重英的亲兵小心翼翼地穿过阵地,将信拾回来交给马重英。

    马重英将信皮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笺,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公若先出张掖,再取会西,必得武威。”

    马重英怔怔地呆了半晌,他忽然长叹一声,调转马头一摆手道:“撤兵!”宣仁二年七月,吐蕃河湟都督马重英大举进攻会西堡,屡战不克,退回了河湟,就在马重英退兵后不久,陇右节度使韦谔却以吐蕃派使前往长安欲与大唐修好、不宜大动干戈为由,婉拒了张焕的出兵请求,八月,大唐内阁一致决定与吐蕃会盟,并派太仆寺卿裴伊为吐蕃使前往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