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一)(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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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姌心头狠狠一抽,一阵爽利的快感过去,亦是凄凉。 那恨意慢慢地积在胸腔里,积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钝钝的,带着铁锈,一下一下割着。从前,是她无用;可是往后,断断不能再无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回銮时,沛涵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因着初初回宫忙碌,皇帝之前又连着折损过两个孩子,对沛涵的胎便万分看重,身边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动辄便是一群人跟着。之后又正逢着皇帝的万寿节并中秋、重阳三节,节下热闹,沛涵也不宜多出宫,越发见不得如懿一次了。 这一日正逢着是重阳,皇帝自登基后便待太后十分亲厚,孝养有加,又兼太后掌着后宫之事,所以这一年的重阳节过得格外热闹。按着宫中的规矩,九月重阳的正日,皇帝亲自陪着太后到万岁山登高,以畅秋志。这一日,皇宫上下要一起吃花糕庆祝。那花糕是各宫嫔妃亲自做了进献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细花糕两种。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层香菜叶,中间夹上青果、山楂、小枣、核桃仁之类的糙干果;细花糕层数颇多,每层中间夹着较细的蜜饯干果,诸如苹果脯、桃脯、杏脯、乌枣之类,都做成金钱大小,十分精致。到了夜间,太后兴致颇浓,便按着皇帝外赏百官花糕宴的规矩,也在重华宫宴请帝后嫔妃,皇帝生**热闹,自然更加凑趣。夜宴以重阳花糕做成九层宝塔状。上缀两小羊以合重阳之意,与诸人插茱萸,饮菊花酒,欢欣畅饮。 酒过三巡。歌舞之乐也沉沉缓下去,静夜的凉风一重重拂上身来,多了几分蕴静生凉,摇曳得满地黄花灿烂,亦生了几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几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际。一轮昏黄的弯月寂寞地别在黑色幕布上,连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唇角带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实在是无趣得紧了。” 皇贵妃笑道:“那一曲,臣妾记得是皇上最喜欢的。常说妙龄女子素颜红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令人赏心悦目。” 皇帝轻轻一嗤,喝尽盏中的酒,道:“宫中宴饮常用梨花白。今日饮菊花黄,才有新意。这歌舞朕虽然喜欢,可是看多了也生腻烦。皇贵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皇贵妃脸上微微一黯,很快还是笑道:“皇上总喜欢别出心裁。” 太后抚了抚鬓边的祖母绿赤金凤缕珠步摇,摇头道:“别出心裁也罢了,若能新颜常在。侍奉君王之侧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岁赐予你的新人白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还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额娘垂爱,儿子心领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睑,很快朗然笑道:“皇额娘本想你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白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着吧。身为嫔妃,不能讨皇帝欢心,那就是多余!”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可是落在在场的嫔妃耳朵里,却是俱然一凛,不觉收敛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颜悦色:“如今是秋日里了,再舞春日桃花盛开时节的,未免不合时宜。皇帝。咱们便换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凭皇额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抚掌两下,却听丝竹声袅袅响起,幽然一缕如细细一脉清泉蜿蜒,如泣如诉,慢慢沁入心腑。却见满地各色菊花丛中,悠然扬起一女子纤细翩然的身影,踏着丝竹轻缓而来。那女子玉色纻罗缦衫,淡淡云黄色长裙飘逸如轻云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绣着朵朵秋菊,也不过寥寥清姿,并不用繁复的绣线堆簇,她堆起的高高云髻上只簪了银色绞丝菊流苏,不细看,还误以为是月光将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风吹起她衣衫上的飘带,迤逦轻扬,灼烁生辉,转袖回眸间凉风暗起,身姿空灵。她的嗓音柔缓,伫立在这静好的月色之中,侧身依依念道: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那是一阕李清照的,待她念到最后一个“瘦”字时,余音袅袅飞扬而去,几乎是飞到了遥远的碧海青天,被流云遏住,幽绝缠绵处,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湿了半幅青衫,为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袅袅的藤蔓轻缠,一直落在了散开的裙裾之间,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莹的花朵,盈然招展,风姿眷眷。银瓮潋滟浮红颜,翠袖殷勤捧玉钟。原来满目繁华,只为衬得伊人遗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抚掌笑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朕原以为歌舞曼妙已经极佳,不承想凌波微步、踏歌吟诗更是清新隽永,只是这样好的才情,这样美的舞姿,不知长相如何,是否曾与朕梦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唤道:“皇帝吩咐,还不走近来?” 那女子缓步上前,施了一礼,抬起头来。皇帝触目处,只见那女子神色清冷,却有一番艳绝姿态,修蛾曼睩,貌殊秀韵。 慧贵妃蹙了蹙眉头,似是赞叹,似是嫌恶,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惊惑人心也。” 皇帝赞许地看她一眼:“这是王逸的注,贵妃好才学。”皇帝的赞叹不过一声,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时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颜,却没有丝毫温度。但若说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转,又觉得她眉目绚然,是在含羞顾盼着你。 皇帝侧首笑道:“皇额娘精心挑选的人,念的是李清照重阳思君的,果然很合时宜。” 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丝笑色,缓缓道:“合不合时宜,哀家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她凝声道:“这丫头是侍郎永绶之女,满洲镶黄旗人,出身亦算贵重。”
皇帝颔首,柔声道:“上前来吧。” 陶妃眉头一锁,旋即含笑娇怯怯道:“皇上,重阳喜日,歌舞娱情助兴才好。念什么诗词,冷冷清清的。” 皇帝恍若未闻,只看着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为何只念诗词?” 那女子垂着脸,声音却不卑不亢,毫无献媚或畏惧之意:“臣女不喜太过热闹的歌舞,倒觉得古人的诗歌有蕴藉,须细细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闻皇上秉圣祖文心之质,善于吟咏,以为会得知音之感。” 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低垂眼眸,柔声道:“悦容”她停一停:“是女为悦己者容之意。”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风,绵绵道:“古人男女相悦,女子对情人的称呼便是悦。这个名字,很有情致。” 悦容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时眸中如寒夜里明灿的星,骤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学.臣女平生最喜一词。” “朕与你便是相见欢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阳光,无遮无拦洒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么?” 兮妃撇嘴道:“这样的名字,多半是个汉军旗的出身姓氏罢了。” 陶妃掩口笑道:“还是兮妃最明白什么是汉军旗的出身了。” 兮妃脸色一冷,转脸不顾。 悦容沉沉道:“叶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唇边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凉。皇贵妃已然带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叶赫那拉氏?” 彤贵人“哎呀”一声,以袖掩口,惊奇道:“叶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叶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娇声道:“皇上,臣妾虽然来自李朝,却也听说当年叶赫部为我太祖努尔哈赤所灭,叶赫部首领金台吉临死前悲愤不已,曾说道叶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灭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兮妃见意欢脸上有不豫神色,不觉拈起绢子笑道:“她虽然来自李朝,可是对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典故还知道不少呢。” 彤贵人扬了扬唇角,颇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为皇家儿媳,自然事事以皇家为重了。” 皇贵妃含笑颔首:“彤贵人生下了皇子,果然越发懂事得体了。” 太后不以为意地笑笑:“往日传闻,你们倒是听得有心了。只是叶赫部被我建州女真灭了那么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欢的阿玛好好地当着皇帝的侍郎,她一个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