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妃子心计在线阅读 - (三百三十三)

(三百三十三)

    彤妃瞥了婉婷一眼,翘起鞋尖,看的确是擦干净了,方才懒懒道:“好了,退下吧。本宫这苏绣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还娇嫩呢。”她抬起脚尖,顶了顶婉婷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苏绣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几乎吹弹可破。那细密的针脚,鲜艳的配色,一针一线的精巧,硌在他的下巴上,却几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来,婉婷攥着绢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动,也不敢退却,渺小的如同一粒尘芥。她忽然觉得,凭着自己所拥有的微薄恩宠,或许哪一日被掩埋在这红砖青瓦之下,也无人问津。

    彤妃正得趣,却见乐子带着林云霄过来,见了她忙打了个千儿道:“彤妃娘娘万福金安。”

    彤妃顺势收回脚,端正了神色笑道:“乐公公往哪儿去,这么匆匆忙忙的。”

    乐子道:“奴才正要去启祥宫传旨,皇上请娘娘往养心殿共同用晚膳。”

    彤妃忙笑道:“有劳公公了,本宫即可就去。”彤妃瞥了婉婷一眼,轻嗤一声,仿佛厌倦了戏弄老鼠的猫,挥手扬长而去。嬿婉身子一晃,春蝉赶紧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没事吧?”婉婷撑着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着彤妃远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林云霄见彤妃走远,忙向乐子道:“公公,我认识去缎库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还是忙着差事去吧。”

    乐子微眯了双眼,手笼在衣袖里。笑道:“也好,林侍卫,皇上记得你救皇贵妃的事,一定要赏你十匹贡缎再做嘉许。你前途无量啊!”

    二人拱手而别。婉婷转过脸。见是林云霄,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经落进了他的眼里,越发觉得难堪,恨不得钻进宫墙的缝隙里才好。婉婷微微横了一眼,春蝉知趣地退开几步,林云霄掏出怀中的手帕递给她:“擦一擦吧。”

    婉婷并不去接,林云霄微微尴尬,还是笑了笑:“臣下用的东西,小主怎么肯用呢。”

    婉婷将手中的娟子狠狠扔开,抬起绣着白色晓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别过脸道:“我情愿是皇上看见。也不要是你看见。”

    林云霄默然片刻:“皇上看见是怜惜动情。微臣看见,不过是故人伤情。”

    婉婷哧地一笑,眼里却不由自主冒了几分朦胧的泪气:“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故人。”

    云霄别过脸,清癯的面庞上多了几分英气。是啊,他们都不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如何还有故人心肠。他低声道:“小主要努力忘记的,微臣也会努力忘记。”

    婉婷眼中闪过一丝清亮的明色:“云霄哥哥,要努力忘记的,终究是最难忘记的,是不是?”

    有一瞬间的怔仲,连婉婷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身为宫妃的日子里,她无时无刻不骄傲地提醒着自己,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君王的女人。她一直不屑提起过往,克制着想起自己所不屑的时光里的人,譬如,林云霄。所以她一直避免着与她的相见与交谈。

    其实他们自己都知道,彼此是常常能见到的。当她去养心殿承恩的时候,被锦被裹着**的身体从围房抬进养心殿的寝殿时,她会在深沉的黑夜里,看见他守在殿外的模糊的面孔。她甚至猜想,若是在风大的夜里,他是否也能听见自己在皇帝身下甜腻而暧昧的娇笑与呻吟。

    但,一重门内,一重门外,便是天渊之别。

    而分隔这么多年后,这是她第一次,又换回旧日的称呼,叫他“云霄哥哥”,一如从前。

    仿佛有水珠从高处清冷落下,嗒一声,重重敲在心上。无数的往事瞬时汹涌上心头,少年时清纯的婉婷与此时高贵而娇艳的嬿婉的面庞互相交叠着,许久也不能叠成同一人。

    林云霄看着她眼底有一丝难掩的怜惜:“婉婷,这就是千辛万苦求得的路么?”

    婉婷的眼底涌出晶莹的泪水:“这条路固然不好走,也未必见得比从前的路难走许多。我会自己想尽办法,把这条路变得好走一些。”

    云霄尽量冷漠了语气,却仍有一丝难掩的温情:“这样与人争,与人斗,还要被人羞辱。婉婷,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所有的路要往前走,都一样辛苦。”婉婷的语气低柔如悄然绽放的花瓣,一点一点摇晃着细而软的蕊,“有你这句关怀,我已经很足够。”

    她欠身,缓步离去。在数步之后迎上了春蝉伸来搀扶的收,低沉而坚定:“春蝉,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要怀上一个孩子,一定!”

    孝贤皇贵妃薨逝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绿筠静心“养病”,几乎是自闭于宫中,日日吃斋念佛惟儿女祝祷,盼望着能平息皇帝的盛怒。宫中唯有彤妃张扬些,却也因为怀着身孕,又不能侍寝,众人都让着她,怡贵人的恩宠渐渐不如从前,唯意欢一枝独秀些。另外,便是沛涵、婉婷、陆缨络、婉茵与秀答应了,除了沛涵无须承恩邀宠,其他人也就如常过着。而宓姌,除了料理后宫诸事,便一心一意抚养璞琪。

    相对于后宫的平静,前朝却不太安静。孝贤皇贵妃薨逝的余波不断,先是皇帝发现皇贵妃的册封文书译为满文是,误将“皇妣”译为“先太后”,盛怒之下,将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按“大不敬”议罪,斩监候后赦免;刑部满汉尚书、侍郎全堂问罪,革职留任。又因翰林院撰拟皇贵妃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认为这两字用于常人尚可,“岂可加之皇后之尊”?连带着三朝重臣也受到罚俸处分。

    工部因办理皇贵妃册宝“制造粗糙”,全堂问罪。光禄寺因置备皇贵妃祭礼所用之饽饽、桌张“俱不洁净鲜明”,光禄司卿、少卿俱降级调用。宗人府也几次受到申饬。随后,外省满族文武官员五十余人因没有具奏折请赴京叩谒皇贵妃梓宫,或降级或消去军工处分。一批官员在皇贵妃丧期内违制剃发,经查究后受到惩处。两江总督尹继善、闽浙总督喀尔吉善、漕运总督蕴著、浙江巡抚顾琮、江西巡抚开泰、河南巡抚硕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时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再惩处之列。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建更因擅自剃发,又发现有贪污行为,赐令自尽。甚至因“违制剃发”,连惠贤贵妃的父亲大学士陶源泽特受到严遣,被皇帝在朝堂上当面申饬。

    旁人也就罢了,张玉真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来力撑孝贤皇贵妃在后宫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时因孝贤皇贵妃薨逝而获罪,实在是出人意料。更何况惠贤贵妃死后,皇帝追念不已,每到贵妃去世的填仓日,必定作诗悼念,年年如是。又对惠贤贵妃的阿玛都没被顾及,受了这般惩处,实在是皇帝已愤怒到了极点。

    所以乐子来请宓姌时,脸色都变了,有些不安地擦着额头上因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姝贵妃,陶源泽大人和张玉真大人都在养心殿被训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个时候,怕是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宓姌放下手头正在整理的八宝五色丝线,问道:“皇上怎么又训斥他们了,不是前两日在朝堂上已经训斥过了么?”

    乐子忙道:“张大人和陶大人原是为上次受责的事前来请罪的,不想皇上见了他们说起要将孝贤皇贵妃东巡时所居的大船青雀舫运回京中保存,陶大人原本不敢辩驳,张大人仗着是老臣,先赞许了皇上的伉俪情深,又说此举不妥。”

    “不妥?”宓姌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贤皇贵妃最后所居之地,皇上不过想保留此船,有何不妥么?”

    乐子皱了皱眉,比划着道:“船太大了,城门洞狭窄,根本进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门楼给拆掉。”

    宓姌大吃一惊,旋即道:“这样的大事,难怪张玉真要反对了。”

    乐子搓着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动怒了,斥责两位大人没心肝!两位大人早了斥责也罢了,皇上气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为着孝贤皇贵妃的丧事,皇上连日来动怒,宓姌心下也有些吃紧,便赶紧吩咐了轿辇随着乐子去了。

    养心殿中极安静,宫女太监们都伺候在外,一个个鸦雀无声地垂手侍立着,生怕皇帝的雷霆之怒牵扯到他们。宓姌扶着乐子的手下了辇轿,示意涅筠和菱枝候在阶下。她才步上汉白玉台阶,便已听得皇上的震怒之声:“孝贤皇贵妃虽不是皇后,在朕心中却如是天下之母,朕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墙便又如何了?你们家中夫妻两全,朕的丧妻之痛,你们如何能懂得?全是没心肝的东西,之后满口仁义道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