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故土
那一年,我初长成。充斥于耳目的竟然是母亲的泪落不止。 母亲将一支白玉簪插进我的云髻,抚着我的脸哽咽:“蔷薇,命如此,人无奈……” 大呈帝国称霸,中原各国连同瑶国全部向呈称臣。各国需进献公主一名充盈呈王的**,谁敢违拗?于是,宫里便想起了叶威将军的女儿此时正值十四岁,恰逢待嫁。 宫里的一道王旨,我变成了大王的义女。我从此不再是叶威将军的女儿,不再是生长于叶府十四年,不解世事,懵懂于深闺中蹉跎岁月的姑娘。 父亲领了旨,退了我与宁中泽公子很早以前就定下的婚约,将我送至王宫,择日入呈。 在瑶宫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大王,我唇舌僵直地称他为父王,他冲我和蔼的笑,但是眼神中有病态的疲惫和忧郁。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早就听闻他身有痼疾,缠绵病榻沉疴已久。 以后我并不常见到他,我一直住在太后殿中,由教习嬷嬷教我学习宫廷礼仪。 在即将赴呈的最后一天,太后执着我的手低语叮咛,希望我能得到呈王的宠爱,大瑶帝国从此蒙受上苍的眷顾。她说,呈国,就是诸国的天。诸国受制于天,为顺纲常理。谁敢逆天,便是那些亡国之命。 我稽首称诺。 最后她又问我,在离开时有没有什么心愿。 我跪下拜了一拜说道:“太后,在瑶国的最后一晚,可否让蔷薇回叶府与生父母再聚一聚,明日从叶府启程。” 太后叹了口气,应允了我。 我要在自己家里在住最后一晚,陪伴我的母亲。 母亲是瑶国太史令元恒之女。当年因我父亲在瑶国渐渐权倾朝野,百官皆愿攀结,父亲那年看中了母亲的美貌。外祖父便做了顺水人情,将母亲嫁入将军府为四夫人。 但她终究是个可怜人,只生下我这么一个女儿,没有为父亲生下儿子。更糟糕的是,她生下我之后,便失了宠。 记忆中她总是受欺负,被父亲娶回的其她侧室欺负。我曾经亲眼见过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五姨娘将一整晚茶水扣在母亲的身上。父亲再也没有心思去照顾母亲,对这样的事情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甚至禁不住那个女人的哭闹让母亲去她的房中道歉。 母亲生性淡然,这一来便越发沉默。我从记事起,就总是面对着她与世无争的宁静与平和。她总是对我说,没关系,因为她还有我,只要我以后幸福,她就很知足很知足。 母亲担心我将来没有嫁给好的男子,命运像她一样。在我十二岁那年便苦苦恳求父亲为我出面定下了宁中泽公子的婚事。母亲之所以会中意宁府的公子,是因为宁府曾经与外公是故交。宁老爷宁安是瑶国的内政大臣,宁府夫人是个温和慈爱的中年女人。而宁公子,听说虽然年纪轻轻,却一身浩然正气,将来肯定会有很大的作为。记得曾经婚约定下的那天,我从未见母亲那样高兴过。她搂着我亲我,还说只要我能幸福,就是生命中有再多苦难也没有关系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像是神把一切都早已安排好,带着笑意看母亲徒劳,最后所有的事还是要按照原先既定的路线行进。 这一晚,我们无眠。 母亲坐在床边搂着我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怎么安慰,于是也跟着哭。哭累了,便都不说话。 后来倒是她安慰起我来。她说:“蔷薇,这也许真的并不是件坏事,说不定你成了呈王的宠妃,你看你长得那么美,就像你的外祖母。” 我艰难地扬了扬嘴角,想挤出一丝笑容给母亲看。 母亲又自顾自地说:“可是,呈王……” 谁都知道,现在的呈王长空焰是个连灵魂中都带着血腥的暴君。 其实就在瑶王刚下这道旨意的时候,母亲去找父亲哭闹过,她怪父亲为什么不跟大王明讲叶蔷薇是已经有未婚夫的女子了。说实话,我从未见母亲那么失控的样子,在记忆中,她一直都是隐忍的。 后来不知道母亲是哪一句话说的过了头,父亲也暴躁起来,竟然一掌甩在母亲的脸上,还大声斥责母亲:“是去呈国,又不是去与蛮夷和亲。你这样成何体统!” 我跑过去扶起母亲,母亲捂着滚热的脸颊怔怔望着父亲,许久不说话。大夫人在一旁对母亲说风凉话:“我看你就别闹了,旨意都下来了,你要将军抗旨不尊不成!再者,将军说的也不无道理,是去充盈呈国的**,这兴许是我们蔷薇的福分也说不定。将来若是得了宠,那可就是大呈的王妃了。” 父亲看着母亲的样子,似乎终于有一些不忍心,语气也软了:“难道在你眼里霸主国还不如一个臣服国的臣子门第?” 母亲一句话也未再说,像是彻底绝望的样子,任由我扶着回房。耳旁还有几个宠妾的讥笑。 最后一晚,过得也比平时更快一些。夜色渐渐淡去,第一缕微光从天边刚探出头角的时候,屋内的的哀伤却随之更浓郁了。 宫里的侍从小心地提醒着我时辰,手里托着朝服礼冠。那都是公主才能穿的衣裳。 母亲守在一边,看着我被那些宫娥们梳理完毕,执起我的手,退下自己手腕上一支镯子为我戴上,她说:“今日一别,母亲也许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你。如若还能存有再见一面的奢念,只有蔷薇平安。” 我抬起手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母亲,如若我能得帝王之宠,我会求他准许我来接你一同入呈。” 母亲笑着摇头:“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去书房向父亲告别,刚进书房,却是父亲先向我行礼:“公主。”此时魏将军也向我行了礼,便出去守候。 待到魏将军先出去后,父亲才面色惆怅地对我说:“蔷薇,父亲不能……”说着,竟然有两行泪溢出眼角,让我惊住,长到现在,从未见过父亲哭。在我印象中总是对母亲那么凶的父亲,竟然哭了。 “这不是父亲的过错。蔷薇知道,父亲是没有法子的。”我向他跪拜辞行,却被他扶起来。“父亲,蔷薇怕是没有回来的可能了,往后的日子,母亲……”
父亲深深看了我一会儿,闭上眼睛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真的该走了,不能再拖延了。从书房到府门,每一步都像是灌满千金。父母走在我的身后,此时的我不能与他们同行。身边的颠吉扶着我,她是唯一可以与我一起进入呈王宫的人,以公主贴身侍女的身份。 府门外,护送的人马已经列队森严齐整。见我出来,魏呼延将军向我躬身一礼。一个宫仆迅速跑到马车前俯下身为我垫脚上车。我站在这朱轮华盖的镶金宝驾前,最后转身看了看我的家,我的父亲和母亲,母亲已经哭得不能自抑。 我没有机会对他们再行作为女儿应该行的礼仪,双手不由攥紧在一起,手中的丝绢几乎被揉碎。狠下心来登车离去。看着那府邸就这么渐渐模糊在视线里。 我就要去呈国了,那个中原霸主国,有着广袤的土地为奠基,有华丽如天宇的瀛邗城为帝都,有百万王师为羽翼,同巍峨的宫城簇拥着呈王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御座。 而我,便如同一只即将飞往未知命运的飞蛾,祸福难料,然而我不能驾驭自己一双薄薄的羽翼,因为王命不可违,我,不得不去。 马车一路颠簸,一路疾行,不分昼夜,谁都知道,误了面见呈王的时间,便是整个瑶国对霸主国的不敬。我的心在不断跌落,向着未知的深处。浔山过了,安和岭过了,东阳关过了,北原过了,直至出了嘉陵关,便是出了瑶国了。 亲人,家园,故国都在我疾驰的宫车后,在礼冠玉旒的遮掩摇晃中,伴着马蹄铮铮,渐渐远去…… 这一路,除了定时停下来给马匹喂草饮水,以及兵士们也要吃些东西,其他时间都在赶路,宫车被地上的乱石荒草沟沟壑壑颠得东仰西斜。 这个魏呼延,也许因为我不是正牌的公主,便根本不考虑这马车还坐着人。我和颠吉被颠得几乎没有睡过觉。进入呈国的边界时,颠簸小了许多,我们也几乎散了骨架。我推开车窗向外望去,宽阔的山道,两旁怪石嶙峋,有参天古木在山石间昂扬挺立,这,就是呈国了吗? 因为思乡,我没有心情再去欣赏车外的景致。正好路不再那么不堪,正好可以好好睡一觉。转头看颠吉,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这一路上她累坏了,记得刚上路那几天,这丫头还对外面的景致很有兴趣的样子,跟我有说有笑,或者安慰我。几天以后便困倦不堪了,脸色也苍白起来。 颠吉跟了我那么久,我以为等我嫁得了良人,便也可为她寻得个好人家,或是与我一起姐妹相伴,也是好的。谁想,她也摆脱不了与我一同去呈国的命运。以后,身在异国,又是伴着帝王,只有她才与我是贴心的。 我将一件薄衫从行装中取出盖在她身上,然后斜倚着车壁,神智渐渐混沌起来。这时候,不知母亲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哭,这么多天,她肯定也未曾合过眼,每天挂念着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对她好一些,至少在府中不要再被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