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 许诺

    一一七许诺隔一早，宝玉仍是如昨晚一般。草草用了早膳，便起一溜烟的跑了。接下一连几，都是如此，贾母问明跟他的人，晓得他这几都是往建园子的那一行里去了，因下命道：“他没见过这阵仗，喜欢瞧也是有的，依他去也就完了。你们只管好生看着他，不许他往高地儿上和踩不稳的地方去，顶上有东西的地方，也莫教他过去。若是出了甚岔子，我只问你们几个。”唬得李贵焙茗等应之不迭。黛玉见他如此，心内却不免猜疑起来。虽晓得宝玉素来是喜欢瞧新鲜事物的，然毕竟此前两人刚拌了嘴，尚未回转，因此便不能不疑心、他可是恼了自己。再思忖近来见面说不了几句便说有事的光景，竟是越想越像。当下既存了这番心事，对着人的时候虽若无其事，私下底却不免又悄悄流了几回眼泪。再说探这边，因近来阖府的事一胜似一的多，王夫人等满腔心思都扑在上头。暂管不了他事。探得了这便机，自然要悄悄往赵姨娘处多去几次。这探又往那边去，恰巧芙蓉也在。原是她扎缎子头花儿的手艺，在京中已有了些小小名声，且又是府中出去的老人，是以当凤姐找人代工时，便有相熟的嫂子荐了她。恰巧这天又做完一批，到府里来交验完毕，见时辰还早，便往旧主处来坐一坐。可巧又正遇见探。因着那两处私产，芙蓉与探的份在某层上来说，竟似比同赵姨娘更深些。然当着赵姨娘的面儿，自是不敢露出。当下见了探，也只含笑问：“姑娘好？这一向没见，姑娘又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挑了呢。”探笑着推让了几句，便坐到赵姨娘旁炕上，一起说些闲话儿。若说贾府近来的话头，自然皆是围着元省亲之事而起。芙蓉说道：“我入府那会儿年纪虽小，却也很听过些事：当初大家都说大小姐子生得好，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大小姐连生都比别人占了先儿，怪道现儿封了娘娘呢。”赵姨娘这些时也颇有些感慨，听了当即说道：“可不是，所谓福大命大，命里注定该有的，旁人再怎么苦挣。也终是连边儿也挨不到。”说罢不住摇头叹气。探忙说道：“好端端的，姨娘怎的说起这丧话儿来？福气原是取之不尽的，自古再没谁能全数将它占了去。不拘多少，每人总是有些的。只要好好留心经营着，焉知后不如他人呢？快收了这些丧气话！”因深知赵姨娘每每的一时想不开，末了总钻牛角尖的脾气，芙蓉也半解半劝的说道：“姑娘说得不错，譬如两家人过子，一家懒散一家上进。后来果然懒散的不如上进的，又怎能只抱怨说人家占了好福气、自己没有？分明是自找的，却还只管怨老天。”赵姨妈听了迟疑道：“依你们这么说，一个人的命数，全在自家，老天爷也管不了？”探自然是不大相信这些的，闻言便摇了摇头。尚未开口，只听芙蓉又说道：“也不是这么说，若菩萨真个不灵验，那香火早该绝了，如何还能保得到今？依我想着，只要诚心供奉，自然是有些灵验的。但若自家不肯求进。便是菩萨肯保佑，也未见得能得好儿。”这话儿听着不差，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探便也不再说甚么，只坐在旁侧，不时为赵姨娘添水斟茶，听她与芙蓉聊天。虽无甚新意，不外是感叹府中挥洒大方，将银钱花得如流水价一般，丝毫不见心疼，也不知俭省。些许惋惜之中，占了大头的还是艳羡。兴兴头头说了半，赵姨娘因觉得嘴淡，待拣块子点心吃。一低头看见探托腮坐着，眼皮半垂。当下只当自己冷落了她，顿生愧疚之心，本已送到嘴边的猴儿脸立时拐了个弯，直往探口中凑去，还一面说：“姑娘尝尝这点心，西洋传来的做法：用臊、谷垒、茼蒿拌和了干面，又加椒盐和麻油蒸起的，吃了并不觉得喉咙干。”探猝不及防下被硬塞了满嘴的点心，险些便呛得咳了出来。灌了一大口茶好容易咽下，方待要说，见赵姨娘面有期盼之色，想了一想，心道难得见一面，过了这些子，以后还不晓得得不得便，何必为些小事分争起来、反讨没意思？遂说道：“味道不错。难为姨娘费心了。”赵姨娘听得掩嘴直笑，半晌，方说道：“其实我这也是借了老爷的光：你们晓得，老爷本不吃甜的，这却恰好是咸鲜味道的。我因喜欢这个，便只同厨房说，老爷吃，时常预备些来。那些人哪儿有不依的？便是有人要来查证，也说不出甚么来。”芙蓉遂笑接了几句，无非是赞赵姨娘这个巧取得好。探在旁听着却很不是滋味，方才还觉得可口的点心，顿时也没了味道。连吃点甚么都不能明说，还需设法拐着弯的要。这次幸得贾政吃咸的，若是下次遇上甜的呢？那又指着谁的名头说项去？一个快四十上的女人，难道一辈子就只能这么仰人鼻息、战战兢兢的度么？想至此处，探中一dàng)，脱口说道：“妈放心，赶明儿我出息了，你吃甚么就吃甚么，再没人敢给你脸色看。”这话说完，探便知道不妥当，却半分也不后悔，只定定看着赵姨娘。芙蓉乍闻此言。先是唬了一跳，再想起探这两年底下的行事，不由心中悄悄点头，心道若是她说出这话儿来，倒有成是真的。只是姨娘又是怎么想的？多半是不信，觉得小孩家家在许空话，反要泼一瓢冷水。若就此熄了姑娘的心，那却不大好。因便偷眼打量着赵姨娘的脸色。却见赵娘娘嘴巴半张，久久不曾合拢，眼圈儿却慢慢红了起来。许久，方强笑道：“姑娘说好话儿哄我呢。”一语未毕。忙急急低头擦了擦眼角。她子粗疏，遇事又有些耽前不顾后的糊涂，心里的委屈未曾挑明时，尚不觉得。一旦被人当面点破，且又是自己的女儿说的，便恰似积年的酱坛子揭了盖儿，一股酸辣之气顿时翻涌不休，薰得人几落泪。若是别个，赵姨娘多半会拉着她的手诉一番衷肠话儿，一吐多年委屈。然则既是自己的姑娘，因想着自己一个作娘的，女儿又小，本该是她有心事自己代为开解才是，哪里能够当着女儿的面哭出来呢？因这一份要强，便想赶紧将眼泪擦干，浑若无事的说些别的话儿，将此事岔过去。不想那眼泪却是越擦越多，袖子都湿了一块，还是不见干。赵姨娘正慌张间，探早已取出一方帕子，侧近前为她擦着。赵姨娘不觉便停住了动作，任由她施为。半晌，探方收回手，低声说道：“究竟是不是哄人的话，到时你便明白了。”这话儿似同一支针，恰戳在赵姨娘尚在酸软的心上，只一瞬间，眼泪复又落下。且说黛玉这厢怀着心事，暗暗忧心了几。这天宝玉忽然兴冲冲跑来，说道：“meimei快随我去瞧好东西！”若在往常，黛玉少不得定要问清他是做甚、然被冷落了这几，见宝玉这般兴致盎然的模样儿，不由自主便依了他有话，随之出去了，再顾不上问旁的。宝玉拉了她弯弯绕绕，避过有人的地方，没着墙根儿走到在建的园子里。因说道：“一般的这时候他们要歇一会子，避到外头凉地儿里去。咱们进来看了快些出去，仔细匠人们回转过来，冲撞了meimei。”一行说，一行向前走。那地上虽然已收拾过了，仍有些断砖残瓦，或是半截子的木头。黛玉走得不大便当，刚问究竟是去看何物，前面宝玉忽然站住，拍手笑道：“meimei你瞧，那是甚么？”顺着他手之所指，黛玉触目只见一片森森竹海，绿荫匝地，凤尾细吟，说不尽的清凉澄碧，畅人心怀。黛玉不觉看得呆住了，连脚步都顿住。还是宝玉携了她的手，一面往前一面笑说道：“meimei早先说喜欢院里有竹子，我都记着呢。这遭便特特叫他们种了，回头上禀时，却只说是筹管画园子图的老先生改了主意，添了这一处，老爷再疑心不到我的。”踏入院中，瞅着新漆的朱廊，黛玉低下头去。半晌方问道：“你这几就是在忙这个？”宝玉点点头，道：“不错。我不想惊动了老太太同老爷，便只好在底下人上头做功夫。好在跑了几趟，送了一两件小顽物，到底是做成了。”因晓得宝玉是素来厌烦这些琐务的，再不承他竟为自己悄悄张罗了这一通。当下黛玉心中酸不已，一股怀激dàng)不休。偏偏宝玉毫无所觉，只管指点着问：“meimei瞧，这竹下底下弯着一道活水，可有那‘竹坞无尘水槛清’的味道？现儿还有些子凌乱，待明儿院子好了、娘娘回来幸过，定然更为齐整。到时咱们带了书一道往这里来看，岂不幽静又惬意？”黛玉思恍惚间，方去拉宝玉的手，忽的听见“娘娘”二字，立时醒了。悄悄垂下微抬的手，抚着辫梢笑道：“究竟娘娘还没来呢，你就想着以后了。谁知道那时许不许放我们进来呢？”宝玉笑道：“你放心，便是别人不许进来，咱们两个也是无碍的。只消我求了老太太，再没不成的事。”说着，又开始安排，该在这里设张乘凉的枕榻，该在那里吊盏引路的风灯。黛玉在旁含笑听着，间或插上一两句话儿。说到可意处，二人不时相对抚掌而笑。凉风习习，凤吟声声，外间虽已隐约有吆喝开工的声音，却搅扰不了此处的清静。千竿湘竹围出一个宁和世界，静好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