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八 做客
一一八做客贾府内夜赶工。又过得一二月,园子便已营造停备,只余各房陈设器物窗纱帐幔等物,尚需用心装点。却说这,探与宝钗并众姊妹来至王夫人处,见院中廊下添了许多生面孔,更有许多人在屋内回事,十分闹。细细一问,方知是贾蔷带着采买的一干女孩子,从苏州回来了,这会子正送到王夫人处过目呢。稍后更又有林之孝来禀说采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俱已送到,进来回请示下。一起未散,另一起又来了。当下正忙得没个开交处时,那边宝玉同黛玉也一道过来。宝玉本是最喜闹的,且方才贾政故意考较他的学问,被拘了半,这会子见了这般闹光影,本已萎下的精神不觉重新生出。也顾不得同宝钗等说话儿,趁王夫人问事的功夫,够到窗檐下,偷眼打量廊下的女戏们。在肚内暗中品评。正瞧得津津有味时,因听宝钗说道:“这可真是赶了巧了,你们这边的人回来,可巧我哥哥也是昨回来的。”这事旁人还不理论,探却是极上心的,闻言笑道:“我昨儿便听说了。且还听说,薛大哥哥这次回来,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宝钗听了笑道:“这风声也传得忒快了,究竟我还没弄明白他带回来些甚么器物呢,你就说是稀奇的了。”探道:“扬州风物,其精致处本就冠绝天下,况且物离乡贵,千里迢迢拿了往这里来,便是本来三文不值两文,也要变得金贵起来。并不是我信口胡说呢。”宝玉听着这话儿,因瞧着黛玉听见“扬州”二字,神微变,便以为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刚想用话来岔开,却听黛玉说道:“若说扬州风物,我倒也还识得一二,不知jiejie家这回都自那边带了甚么回来?”宝钗会意,也知道她是勾起旧思来了,遂捡着昨翻看的东西说了几样,末了又笑道:“究竟这些也还罢了,最可笑是我哥弄了许多剔彩漆盒子回来,说甚么是前人精制的古董,宝贝得什么似的。究竟我也不明白。不好细辩。”宝玉原是喜欢这些精巧器物的,以前也曾留心研摩过,闻言忙说道:“古玩漆器品种多着呢,不说样式,单论涂彩名式:那剔红、剔黑、剔彩、剔犀不消说是常见的,此外又有一色漆、描漆、款彩、戗金漆、填漆等等。历朝漆式所尚之样式颜色不同,又各有其妙处。不知薛大哥哥此次得的是哪朝的漆盒?”宝钗笑道:“这我可说不上来了:我对这些东西原不大上心,瞧宝兄弟说得这么明白,想来是极喜欢这东西的。不如择到我们那里瞧瞧?”宝玉闻言大喜,立即便赶着定了下来,说好明去看。他认定薛蟠既是做生意的,想来眼界不差,所挑的东西,必是好的。当下满心期盼,只待明过去赏鉴一番。其余人等因见他说得花团锦簇,不由也生出好奇之心,纷纷也说要去。遂同宝钗定了明一道过去做客。宝钗正一一的答应着,恰好王夫人那边抽空儿来招呼她们姊妹,听见明要去薛姨妈处,也是欢喜,说道:“去了倒好。我正愁这两天这边乱得不像,你们姊妹闷得慌呢。不如到姨妈那里去避一避,倒也清静。”说着想起一事,忙问道:“姨妈前几搬院子,如今可料理清爽没有?这边十二个小丫头子都来了,立时便要打发到梨香院住着,若是还有东西没拿完,现在赶紧着她们去料理清楚了。”彩云在旁听着,接话道:“太太放心,姨太太前儿就料理妥当了,再没甚么的。”宝钗也笑道:“姨娘放心,若是家里还有事,我这会子也不得闲儿在这里站着了。”王夫人听了,方放下心来,因又说道:“宝丫头这话倒不差——你母亲还时常悄悄同我说,你们家里的事儿,现儿有大半离不开你。若没你搭着帮手,她不知要cāo)心到多早晚呢。”宝钗原是为让王夫人放心,不想反引着她来赞了自己,方待谦让,瞥眼见着宝玉,心中格登一下,因暗中想了一想,方说道:“姨娘说得哪里话来?这些事,原是女儿家的本份,做了是应该,不做才是不该呢。况且我也没做甚么,只是帮着母亲打打下手,原是母亲疼我。才这么说的。”王夫人听了,因喜宝钗这番话儿说得谦和礼让,不觉对她更添了两分喜欢,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你也很不必谦:难道住了这些时,我还晓不得你么?长辈夸赞你,你领受着便是,我还会说错了不成?”听了这番话,宝钗只是低头抿着嘴笑,也不言语了。这边惜等听得无趣,只当王夫人在夸宝钗,也不理论。探心内却是警铃大作,瞅着王夫人待宝钗的光景,细思她的话儿,再想到前儿贾母待说不说时、被王夫人打断的景,顿时心下一沉,暗道:莫非,王夫人已经动了那个念头?当下既生了这番提防心思,再偷眼打量王夫人的神,不由便越瞧越像,不觉便心慌起来。虽晓得碍着贾母,王夫人一时不会开口,然则保不齐改她悄悄同元说了。虽宝玉的婚事应是由贾母作主。但元既作了娘娘,她若发话,贾母也不得不退让一二。因之愁了半晌,晚间回房后,仍只管对着烛火出神。这原是翠墨守夜,睡在外间。来回两三趟,将自己的被褥一一抱了来铺好,因见探还是自己出去时那个样儿,连托着下巴斜斜坐着的样子都不曾挪改一分,只当她是无聊发呆,便上前说道:“姑娘若是还不想睡。再略用些东西如何?今儿派下来的新鲜点心还没动呢,还有新进的葵花子儿,说是加了药材炒的,难得不燥不上火,且又喷香回甘的。我去装一盘来,姑娘尝尝味可好?”她说了一堆,探却只听见一个“盘”字。当即一凛,心道:是了,王夫人这边自己暂且无法可想,何不在事主上做功夫?横竖薛蟠是不愿他妹子嫁给宝玉的,只消他在里头撑住,便是王夫人挑明了,或是设辞拖脱,或是直面回绝,应也有他法可想。因想到这一层,立时长舒一口气,打算明过去得便向薛蟠说说,提醒他一下。因放下一桩心事,可无挂碍了,便取过书本来看了半个时辰,直到翠墨再三催促,方收拾了去睡下。隔清早,向贾母请安毕,宝玉等便一同来至薛姨妈处。为着出入便当,梨香院已搬腾出来,给小女戏们住,薛家自另搬至东北角上一处幽静院舍居住。薛家搬家后,黛玉等还是头一遭过来,因问宝玉格局如何,宝玉却摇头不知。黛玉遂笑道:“成家光会说嘴,品评古今天下,究竟连自家的事都不晓得,还真是个只喜清谈的富贵闲人。”探说道:“嗳,这倒怪不得二哥哥,这府里的屋子,我也不曾走遍呢。虽大概知道格局,但依然有些去不到的地方。”迎也说道:“可不是这么着。待那边园子造好。屋子又更多了呢,便是每天去一处,也得一两月才能逛完。”她姊妹们正说话儿间,通报的小丫头子已打起帘子,薛姨妈与宝钗母女亲迎出来,恰听见“格局”、“逛完”等字眼,便以为是在说这边的院子,当即笑道:“虽是你们家的院子,究竟空了许多年,不曾有人在这边起居,你们这些孩子自然是好奇的了。今儿个便由我暂充一回地主,带你们逛逛罢。”说着便亲向前引路,领她姊妹往内院而去。这院子比梨香院宽敞些,修造得中规中矩,粉壁青瓦,高檐曲廊,与别处相较,并无甚出挑之处。但探等成家拘在府内,一年到头,统共才得两三次的出门机会。是以虽是平淡无奇,依然觉得新鲜。当下遂随了薛姨步子,一处一处转过来。看过内院薛姨妈与宝钗母女的起居屋子,眼瞅着前头还有一处垂花门,薛姨妈却止住了步子。因见宝玉面有惑色,便指着那门后隔出的小院儿,说道:“前面是你大哥哥的院子,他向来子疏懒,不用心打理。现儿又刚刚回来,更是堆了满地的东西,乱得不得了,若带你们过去,反而唐突了。再说走了这半,你们也该累了,先回屋喝口茶润润,歇会子罢。”宝玉会意,晓得薛姨妈推脱之故:虽黛玉、探等半大不大,惜更是幼小,然则迎今年已将满十六。有她在此,自然不好去同薛蟠相见的。当下也不好说甚么,只得笑谢几句,依言回屋。只他心中依旧记挂着薛蟠带来的漆器,未免有些走神。一面走,一面不时回头望,恰见探落在后头,也是刚回的样子,不由发声问道:“三meimei做甚么呢?”原是探早料到此行未必能亲见着薛蟠,更遑论同他说话儿,于是备了字纸藏在袖内,瞅着众人纷纷转往回走的当儿,悄悄扔进那边院子里——那上头写的字旁人却是看不懂,且薛蟠又带了许多东西回来,无论下人或是识字的宝钗看见,也只会当是薛蟠无意落下的,都会转交于他。当下被宝玉问起,探拿准方才动作并无人见着,便只摆摆手,说道:“我瞧那边桂花开得好,才一时看住了。”说着又催快走,宝玉方不理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