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识乌纱罩婵娟(下)
宫内御书房外,午时刚过,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吏部尚书****忠正站在门外侯旨,时不时地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虽然是初春的天气,可朝服厚重,天气闷热,满头大汗也得顾及仪表,等下还要面圣。 冷不丁地,陛下的声音在脑后脑起:“王爱卿,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爱惜身体?既然到得早就先到殿内去等嘛,天这么热,晒坏了怎么办?” ****忠忙转过身,就见成宗陛下和大总管程公公都是一身便装地站在那里,连忙拜倒行礼道:“老臣叩见陛下,回陛下话:陛下即位不久,且还年轻,正是树威立信的时候,老臣不敢逾礼。” 成宗亲手去搀,笑道:“朕还是皇子的时候,王卿曾教过朕一段时间。时间虽短,可说起来也是与朕有师徒名分。哪有老师在外候着学生的道理?下次就算了,保重身体要紧。” ****忠道:“陛下念着旧情,老臣很是感激。只是,如今宫中人多眼杂,陛下如今命臣执掌吏部,乃是百官之表率,不可不慎啊。” 成宗悟到他话中深意:倘若前帝师都规规矩矩地侯旨,那么其他臣子也必须照样学样,不敢过分逾越。确实,规矩若是乱了,也就没有方圆了。 进入殿内,赐座看茶。****忠这才问道:“看陛下这身装扮,可是刚从‘外面’回来?” 成宗点头:“正是。去看看有什么新进的学子中,有什么有趣的人没有。王卿,贡院那边怎么样了?” “是,按照陛下的意思,除了考校学问外,尽量挑选思维活跃、有上进心的年轻人。想必本届定然是人才济济,有栋梁之才。”****忠递上名单和卷纸,“陛下,这里是四位主考官共同推荐的前十名学子,请陛下过目,钦点头三甲。” 成宗打开名册,发现里面不乏刚才茶楼中见过的熟人:京师陈玉泉、东江李宛、越州齐家疏、祁山孟昌…… 成宗看了看陈玉泉和李宛的名字,回想起茶楼中二人的举动,又问道:“爱卿们都推荐何人?” “回陛下,老臣等以为,陈玉泉、李宛、齐家疏这三人的卷子当属上上之作,不分伯仲。论文章华美、博学用典,陈玉泉力压众人;论文意通达、纵横捭阖,李宛独占鳌头;论才思敏捷,情理动人,齐家疏更胜一筹。这三人谁为第一,却是看陛下的意思。” 成宗点点头,又细细翻看三人的考卷。“想必爱卿们首推陈家公子喽?”成宗边看边问。 ****忠笑答:“不瞒陛下,我们几位主考的心仪人选各不相同,昨晚还吵了一架。老臣一看左右定夺不下,这才说将前十名的考卷都递上来,请陛下圣裁。” “爱卿们也是尽忠职守啊。”成宗心中明白,这头三甲的位置不比其他。本朝的定制是进士及第便赐五品官职,同进士出身赐六品官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放做官。而头三甲则有破格进从四品的例子。这便能留在京中,可以金殿参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选出三个合适的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至关重要。 成宗品评了三人的文章,又回想起茶楼中三人的形貌举动后,果断执起朱笔。 *** 这天稍晚时间,一队官差叩响了管老伯的房门。十年前先帝打突厥的时候,管伯的儿子就是这样被抓丁的抓走了,这一下受惊非小,不论官差问什么,老伯都只顾抱着孙子瑾儿,说不出话来。为首的官差正在犯难,却见一个俊俏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忙问道:“东江举子李宛可是住在这里?” 德云一愣,答道:“是啊。不过我家公子此时不在。” 官差道:“那他人在何处?” 德云皱眉道:“公子和同科的朋友喝茶去了,不知官爷们有何贵干?” 官差晃了晃手中的黄帛,道:“皇榜已出,恭喜李公子高中榜首头名。宫中有旨,请李大人即刻洗漱更衣,入宫面圣。” 德云愣了一会儿,喃喃道:“头名?榜首?那不就是状元么!天啊,我家公子中了状元!”她立刻去马厩中牵出马匹,带着官差直奔天香楼。 *** “请状元公在此稍后,皇上不时就要召见。”一行禁内侍从将换上大红朝服的新科状元李宛带到偏殿等候。已是傍晚时分,隐约间可见相隔不远的御书房。 “大人请留步,在下有事请教。”婉贞出声留住了就要转身离去的领头官员。 “状元公请讲。” “朝见陛下不是要等到明天游街巡视结束之后,再到金銮殿上与文武两班新晋同科一起拜贺的吗?为何要现在这么匆忙地进宫?”婉贞不解地问道。 “这是陛下的口谕,下官也不清楚。等武状元一到,陛下就会召见二位。” “本科武状元?不是今天才比完吗?”婉贞更加惊讶,怎么说也都太匆忙了点。 “正是,武举一科今晨在校场上决出胜负名次后,立时就由主考官大人上报了朝廷。陛下已然亲笔题名,同李大人一样下赐了金印乌纱。陛下口谕传两位觐见。请您稍等。”说完,周围的侍从都退了下去。 婉贞心里微微的疑惑和不安,皇帝连夜召见,这么匆忙所谓何事?只是皇帝的意思呢?还是另有他人安排?这深宫内院之中也到处都布满了朝廷各派的眼线,稍有行至踏错,便树敌于无形。也罢,不出这个风头,她也就不必来蹚这潭浑水了。正在出神,前呼后拥的一个人进了屋子。婉贞抬头一看,有些惊讶。 一天之内三次不同场合的会面,这缘分果真不浅。从外面走进来的正是梁振业,他也是一身赭色的崭新官服,更衬得器宇轩昂。婉贞回忆起今晨禁军校场的情形,梁振业确实技艺精湛、力压群雄,夺得魁首也是理所当然。 “原来是梁兄为武举第一。恭喜恭喜。” 梁振业一看来人,愣了一下:不但声音耳熟,样子也漂亮得好像画得一般。都说宋玉潘安为绝世美男子,到底长什么样他没见过,想来也就如此这般吧。 梁振业随即醒悟过来,这不是茶楼中才见过的那位佩剑的书生嘛,当即抱拳道:“莫非李兄就是今科文试的状元公?失敬失敬,恭喜恭喜。” 两人客气了一番。梁振业是觉得这位李兄才气过人不说,又有十分的气度,早就打破了那些成见愈发倾慕起来。而婉贞则还记得夜探相府时的偶遇,想来这位梁振业也非寻常人士,说不定日后能与之共谋,当下也越发礼敬友爱起来。 不多时,有内宫侍者宣旨御书房觐见。两人一同出来,只见不远处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想来正是在等他们。 御书房的正殿内,两人刚刚站定,就听到一声“陛下驾到”的传喝,连忙拜倒候驾。婉贞偷眼看到金底龙纹靴从自己身旁走过,年轻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快让两位爱卿平身。”旁边的内侍宣旨平身,两人谢过恩之后这才站起,看清了新帝的容貌。 这位成宗陛下是先帝幼子,登基刚满四载,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却举止巍然,颇有帝王威仪。“给两位爱卿看座。”语气甚是柔和,深谙恩威并施之道。 帝前行坐的规矩极多,他二人初次进宫还不甚通晓这其中奥妙,不免有几分手足无措。婉贞只敢浅浅地坐了个椅边儿,腰板仍旧拔得如翠竹一般笔直。偷眼看向一旁的梁振业,他也坐得不踏实,神情中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不安。 成宗看着两人,心中也颇为赞许:这两个年轻人都生得好相貌,文秀武英,且才干出众,想来日后定能托付大业。想罢,成宗笑道:“两位爱卿莫要太过拘谨。朕今夜宣召,只因求贤若渴,想早些看看新科的两位状元都是何等人才。如今一见,果然大慰朕心。望两位卿家能够尽忠报国,他日早成国之栋梁。”
婉贞只觉得皇帝话中隐有深意,不及细想,先谢过赞誉。又听成宗道:“卿等都不是京城人士,早前名声不显,日后定当名满天下。不知师承都是何处?” 婉贞答道:“自幼于父兄处耳濡目染而已。” “尊父是?” “家父李侗,乡野之士。” 梁振业接道:“启禀陛下,李侗先生素有任侠之名,且为人忠义,文武双全,江湖之中也颇受敬仰,人皆谓名士也。” “原来如此,李卿家学渊源呐。梁卿呢?” 梁振业踌躇一下,方道:“臣不知当讲不当讲,恐陛下怪罪。” 成宗有几分讶异,道:“梁卿的家世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朕用材不拘一格,但讲无妨。” 梁振业闻之,拜倒在地,朗声道:“臣梁振业乃当年‘三家案’中梁家之后,家父前护国将军梁兴!” 此言一出,不光成宗惊讶,婉贞也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梁家的后人,难怪夜探相府居然会同路相逢。 成宗沉吟片刻,叹道:“三家案时,朕尚是皇子。也知此案隐情众多,梁、陆、苏三家的罪名禁不起推敲。幸而先帝醒悟及时,没能一错再错。梁老将军的罪名已在身后被先帝赦免,所以如今梁卿也并非罪人之后。卿肯以实相告,这样很好。想必梁老将军也会欣慰。” “臣谢陛下宽待。” 婉贞在一旁听得五味陈杂,且悲且喜且幸。庆幸的是当今陛下已知三家案中有冤屈,并没一味地为先帝隐错。悲的是,如今看朝中势力,昭雪并非易事,陛下言语之间也有显露。而梁振业此番明说确是个喜讯,自己并非孤身一人,相信加以时日定能联手成事。 成宗走下龙案,来到两人身边,亲手扶起梁振业,道:“两位爱卿此番出仕,定然有自己的一番报复。朕拭目以待,忠孝两全方是人臣之道。”他看了看二人,笑道:“与卿等共勉。” 成宗陛下稍后便回了内宫,留李梁二人等赏。不多时内侍出来宣旨,陛下赐两位状元猩猩红锦缎披风各一件,以供来日巡街时御寒。两人谢赏出宫。 离开禁宫走回京城的大道上,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婉贞刚要拱手告辞,却见梁振业翻看那个披风,道:“明日一定要披这个么?” 婉贞笑道:“陛下的赏赐嘛,还是穿上得好,也彰显皇恩浩荡么。只是定然有人愿意看到,有人却觉得碍眼。” 何人觉得刺眼?梁振业不等发问,就见远处街角一队车马行来,车前挑着明灯,上书斗大的一个“魏”字。 两个衣着光鲜的下人迎着二人走来,开口便问道:“两位可是新科的状元公,我家主人有请两位过府一叙。” 好快的消息,他们才刚出宫门,就有人在这里等着。婉贞正在琢磨如何回绝,梁振业已然开口道:“恕难从命。明日还有皇命在身,时候不早了,我等还需回去准备。” 那下人头一次见这么不给面子的,诧异道:“状元公可听真了,我家主人姓魏。” 婉贞笑道:“那就更不必过府叙话来,请回转告话,他日朝堂之上,少不得相见。”梁振业与她相视一笑,一起拱拱手转身离去。留那两名下人愣在原地,心想:小小的新科状元也敢跟国相叫板,这两位得了失心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