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如初见秋风悲画扇
纳兰明珠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在朝中除了索额图,没有人敢与他抗衡。这年,康熙授他英武殿大学士,累加太子太保,使得他更加风光。 此时的明珠已是中年,体型修长,仍有一股清秀之风,透出儒雅之气。他是文臣,修养是必不可少的,在宦海中沉浮多年,又添了几分老成稳重。 当他的堂妹惠嫔纳兰氏派太监出宫告诉他有关纳兰性德与紫韵的事时,明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明珠命人给太监拿了些银子,笑着送走了他,然后一转身,铁青着脸往纳兰性德的书房走去。 纳兰性德不在书房,一问那些书童,说大公子进宫去了。于是明珠便坐在纳兰性德的书桌前,气呼呼地等着纳兰性德回家。纳兰性德是他的长子,自幼天资聪慧,读书过目不忘,数岁便会骑射,可以说是文武全才。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眼看着纳兰性德慢慢的长大,他也考虑着为纳兰性德娶亲的事。虽未与纳兰性德说过,但他与夫人商量过很多次,觉得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不错,正想上门提亲,哪知这乖巧听话的儿子竟给他弄出这么一档子事来。 明珠越想越气,他的儿子怎么会看上一个包衣奴才呢?这一股气一直憋着,等到纳兰性德回家,垂手给父亲请安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在桌子上。 纳兰性德见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吃了一惊,问道:“不知我做错了什么?竟让父亲大人如此生气。” “做错了什么?哼!你跟那个包衣奴才的事,我全知道了!” “啊?”纳兰性德迟疑了一下,怎么会呢,是谁告诉父亲的?他没有示弱,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既然父亲大人知道了,那儿子也不瞒您了。儿子与紫韵是真心相爱的,还望父亲大人成全。” “成全?你做梦!”明珠怒道,“我们纳兰家是不会允许一个包衣奴才当少夫人的!” “儿子非紫韵不娶。”纳兰性德的声音虽然不响,但话语很坚定。 “你!你要气死我吗!”明珠举起手,欲打下去。 “老爷。别激动。”明珠夫人走进来,抓住明珠的手,不让他打到纳兰性德。她一转头,对纳兰性德说道:“你阿玛正在气头上,你先出去。额娘好好跟你阿玛说。” 纳兰性德无法,只得离开了书房。 纳兰明珠的夫人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一等诰命夫人,爱新觉罗氏。英亲王阿济格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多尔衮的亲哥哥。 “老爷。”明珠夫人扶着明珠坐下,自己搬了张椅子来坐在一旁,“这件事,您就交给我来办吧。” “你?你有什么法子?咱们这个儿子从小就脾气倔,想让他回心转意,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啊。”此刻明珠已经平静下来,缓缓地说道。 “这些才子佳人的风liu事儿,戏里演的还少吗?我虽是一个妇道人家,但戏看得不少。”明珠夫人笑道,“跟着戏里头学一两招,保管让咱们儿子娶把卢家的小姐娶回来。” “哦?”明珠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绝非等闲之辈,爱新觉罗家的女人个个都很强势,“那就看夫人的手段了。” 明珠夫人抿嘴一笑。她从小跟着父亲阿济格和叔叔多尔衮,看惯了朝中尔虞我诈之事,对宫廷妃子的争斗也非常清楚,嫁到明珠家后,明珠又娶了几房姬妾,她虽然年老色衰,但在那些明艳的女子中,仍保持着不败的地位。眼看着自己的儿子竟然要被一个包衣奴才勾引走,她哪里容得下。 这夜,康熙驾临景仁宫。荣嫔依旧如往常一样,微笑着尽心地服侍。半夜的时候,康熙醒了过来,看着身边躺着的荣嫔,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荣嫔,她给自己生了五个儿子,却只活下来一个。三阿哥还在襁褓之中,能不能抚养长大还是未知。宫内隐隐约约的有些传闻,说荣嫔的孩子都是死于非命,背后有人下了毒手,但他不能查,这一查说不定会牵连一大片,到时候难以收场。前头的皇后赫舍里氏因难产而死,也有传闻说是被人所害。康熙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深知这宫廷的险恶,看似平静的湖水,但水面下的水流暗急。 他又想到三藩的战事。康熙十二年,他在一帮大臣的鼓励下,下令撤藩。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斩云南巡抚朱国治,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提出“兴明讨虏”,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与朝廷开战。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也跟着响应。三藩的战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四年,康熙从未为撤藩之事而后悔。这三藩,不得不撤。如今战况明显好转,胜利指日可待。 康熙由后妃之事又想到朝中之事,想了一会儿,睡不着了。这里是景仁宫,去看看紫韵吧。他便悄悄地起床,穿了鞋子,走出殿外。殿外的守夜太监和宫女见皇帝出来了,赶紧跪下行礼。康熙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以免吵醒了荣嫔。 “朕就在这院子里走一走。马上就回来。你们不要跟着,好好在这里守着。”康熙小声地说道。 他走到紫韵的屋子附近,忽然想到现在是深夜,紫韵应该已经睡熟了。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马上折回去也没有意思。他想在紫韵的窗外站一会儿,那里离紫韵很近。待走到紫韵的房前时,他看见黑暗中有一个人影坐在房檐之下,仔细一看,正是紫韵。 “你怎么还没有睡呢?” 紫韵正在想心思,被着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黑暗中的康熙,便笑了。“原来是小德子啊。”她想康熙招了招手,“来。到这里来坐。” 康熙走过去,坐在紫韵的身边。“怎么了?睡不着吗?在想什么呢?” 紫韵低头一笑,说道:“想家。” “想家?” “恩。我想回家。”紫韵闻到康熙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感觉很温暖,“真希望早点到了出宫的日子,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 康熙一想到紫韵出宫以后,自己便再也见不到她,不由得心里一痛,勉强笑道:“你就这么想回家吗?在宫里住着不好吗?” “你就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白发宫女,孤寂一生,然后老死宫中吗?”紫韵开玩笑地说。 “也不一定非要当宫女啊。难道你就不想当皇上的妃子?” “当皇上的妃子?”紫韵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笑道,“我才不要呢!” “为什么?据说当皇上的妃子可是天下女子的心愿。多少家庭争破了头,把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呢。”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了这几年,然后出宫过自己的平凡日子。”紫韵想到宫里的尔虞我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又笑道,“据说皇上得过天花,虽然痊愈了,但落下满脸的坑。我才不要嫁给一个大麻花呢。” 康熙一听这话,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自己的脸。他小时候得过天花,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被选为顺治的继承人,荣登宝座。虽然脸上是有几个疤印,但是痕迹很淡,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不知道是哪个奴才在背后嚼舌根。若是别人说出来,他倒不在意,一笑便过去了。但从紫韵口中说出来,他又急又气,恨不得把那个造谣的奴才拉出来抽上几百鞭子。 “小德子,你怎么了?沉着一张脸。”紫韵在黑暗中看不起康熙的脸,只是隐约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变异,“乏了吧。回去睡吧。”说罢,自己也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的下摆。 “今晚的月亮真大真圆。”紫韵抬头看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赞叹道,“曹cao的《短歌行》里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月亮明亮了,就把星星给掩盖了,说的就是这个吧。你瞧,都看不到星星了。” “月亮的光芒掩盖了星星的光芒。就像人一样,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只觉得全世界都是她,别人也消失了。”康熙若有所思地说道。 紫韵嘻嘻一笑,说道:“小德子,看不出你还是个情圣啊。”她忽然想到小德子是个太监,赶紧住了口,不在往下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康熙一笑,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紫韵的头,温和地说道:“夜深了。去睡吧。”说罢,背着手离开了。 在康熙来之前,紫韵一直独坐着想着纳兰性德。她手里握着纳兰性德送给她的玉佩,回忆着第一次见到纳兰性德的情景。 那****拿着几件针线活,去京城官员的后院卖给那些夫人小姐们。回家的路上遇见几个泼皮无赖,眼看着他们向她扑过来,纳兰性德正好经过。 她仍记得那天纳兰性德的模样,白色宁绸长衫,石青缂丝褂,青缎羊皮靴。他的眸子透着忧郁,他的嘴角带着伤感,一股文弱书生的样子。但他跳下马,只是几招,便制服了那几个无赖,又是那么英武。他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有没有受伤。他的语气非常温和,声音好听极了。他扶起她,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香气,冷冷的,幽幽的香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此后,他借书给她,跟她讲解书中的内容。他教她下棋,教她画画,教她抚琴,教她练习书法。她的字迹像他,她的画风像他,她的棋艺琴艺都像他。 她想起白天惠嫔的那一个耳光。她早就知道,他们的爱情会遭到百般阻拦,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早。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受到多少委屈,都不要放弃。 她记得纳兰性德握着她的手,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会等你的。”他说,“我一定会等你的。” 我相信你。紫韵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在心里说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