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节 山间夜宿
横亘的中条山中,梁鸿等三人未见匪,先遇盗,丢一个随包袱,里面装着的都是换洗衣物,总算那三人在后面拿刀拿棒赶了一阵后,惦记着那个大包袱,也就不追了。这边三人喘过气来后,只能大叫“侥幸”,徒呼奈何。 那两位淮勇,原本就不信梁状元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捻匪,这会儿更打起了退堂鼓,嘀嘀咕咕要说动梁鸿原路折返,一位道,“梁状元,从来朝廷招抚,哪有我们这样单刀赴会?就是要说降,也应该随同李大人的大队人马,和捻匪面对面列好阵势,才好说话。象这样,你说一句不动听的话,人家就要取我们命,怎么得了!” 另一位也道,“对啊,‘好汉不吃眼前亏’,梁状元跟这种盗匪,刚刚又何必去解说什么‘皮祅’,白惹他生气。”说到“皮祅”,撑不住笑道,“刚刚那胖匪追在后面,全肥一抖一抖,倒也象披了件皮祅。” 三人笑了起来,梁鸿道,“若是两军对峙,就讲不了许多了。何况,那得要双方势均力敌才行。如今捻匪只敢躲在偏僻山间,哪里敢和朝廷对峙;就是壮着胆子出来,也会戒心重重,以为朝廷要趁机剿灭他们。所以要说话给对方听,就只好孤前去。只是连累两位兵爷受累,我梁鸿大不好意思。” 兵勇之间,最讲究义气,两人见他就和刚刚那强盗所说一样,瘦猴一般,浑上下,只有一块凸脑门,还算有点看头。本来是尊贵的状元,没有必要如此涉险地;刚刚跑得急了,此刻两颊通红,气喘吁吁,倒说连累自己两个人“受累”,不免有点感动。内中一人问道,“难道梁状元孤对敌,对面又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匪,就不怕家中妻儿老母担忧?” 梁鸿慨然答道,“家中老母,只知道我已经中了状元,并不知道我此时在这山中;我曾经立誓,要等本朝造出轮船,才敢谈婚论娶,因此还没有成家,妻儿也就谈不上。生为大丈夫,总要为朝廷百姓做几件事,这一行,牵涉的是十几万捻匪的归宿,和本朝百姓的太平;就是我果真遇险,也不过区区一人,何足叹哉!” 这两名淮勇,平里只知道拿朝廷兵饷,为朝廷打仗,记几次功劳,然后换个顶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血人物!人家都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位状元在京城,只怕找上门去的媒婆都已成堆,却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个光棍,为的却是本朝还没有轮船!当兵吃粮地人,中也多潜伏着些豪侠之气,两人顿时对这位状元肃然起敬。只可惜包袱已然被抢,歇息时也不能为他铺个垫子;行路时三人都是赤手空拳,也显示不出自己特别的尊敬。 只能在山路崎岖之时,从旁稍加扶掖,才能略表自己的敬仰之心。 这一走一直到午后,才在山间见到两三座小茅屋,里面有对老夫妇,梁鸿从夹祅里摸出点碎银子,请老人家做点饭菜来充饥。山居贫寒,有点粮食蔬菜,想必也被捻匪搜罗走了,因此老汉只拿几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煨到灶膛的灰中,又从屋后,掰了几瓣:菜叶子,放到锅里一煮,就算作三个人地一餐了。这真是年年闹匪,百姓遭殃啊。 好在煨出来的红薯,腾腾香喷喷,三人肚子也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因此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把几颗红薯吃光了。许姓兵丁擦擦嘴,问到,“老人家,这里离山南捻军大营,还有多远?” 老汉有点耳聋。旁边那瘪嘴地老婆婆倒先听清楚了。远得很。”一面将手中正用来绑扫把地一束稻草。就着那话。扬了几扬。大约是表示驱匪除寇。接着道。“客官。你地造化好。从我们挖出这半筐红薯。捻匪还没有来过。今天才有得吃。不然。捻匪每来一次。总是搜刮一空。那时候。满屋子里。哪里还能找到半点吃地!” 老汉这时也听清楚是在问捻匪。大声嚷嚷道。“错了。走错了!从这里走。要绕到那边山梁过去。难走得很…该绕回你们来时那条路。那边才是条平缓大道。” 原来之前被那几个强盗一追。竟然路也走弯了。这时折回去。不仅白花了大半天时间。更不知道那三个强盗。是不是老窝就在那附近?愿吃苦头。也不要去触霉头。梁鸿因此问道。“从这里去。要走多久?” 老汉摇摇头道。“这说不准。捻匪害怕官军拔寨。时常要换地方。半个多月前。听说是在七道梁过去地豁嘴沟…半个 他们抓了我家那只鸡。拔了毛就带走了。 唉。我和老婆子。本来过年就指望卖掉它。换点油盐。” 老汉想起丢了的一只鸡,不免念念叨叨,把客人的问话也忘了。等到客人又问一次,他才答说,凭他们三双“生脚”,要走到豁嘴沟,总也要花两三天工夫。 想不到此行竟然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走上两三天;接头的暗号,又只是一诗。难道只好从此凡碰见一个人,就要吟上一遍么? 三人从茅屋告辞出来,好在三人边,还有两小袋各自缠在腰间的干粮,没有被抢走,才不至于连吃带拿,要向两位老人家讨要红薯。照老汉地指点,一路向南,怕迷路转圈,又不时折几根枯枝放在路旁,好做个记号。山陡秋深,树木都已经落叶,鸟雀也似乎都飞走了,抬眼只见到光秃秃的枝桠,真算得上满目萧然。 又走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上坡,只觉得两腿如铅一般沉重,只能一步一挪,这个时候,倒有些庆幸那个大包袱已经被抢走,若是还驮着它,必定更为吃力。正想着,忽然听到“唰啦”一声,抬头一看,却见路旁一片光秃秃的杨树之间,一个小小的灰色影子正奔窜跳跃着,从一株树的枝桠,到另一株,迅捷准确,毫不停留。 那竟是一只松鼠,三人望得喝了声采。眼见天色将暗,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找来找去,找到一处背风的石壁,然后分头去拣来枯枝,准备晚上生火用。若是烤火时,一边还能烤点鱼和来吃,那就美得很了。无奈除了刚刚所见的松鼠,暮色中也没有见到别地野雀山鸡之类。但也不是毫无收获,梁鸿在四处寻觅时,竟然找到一捧散落的带刺板栗,野生的板栗树,照说应该满地都是,如今只有这零散的几颗,其他的都已被人拣拾得干干净净,也不知是不是捻匪?
等天色全都暗了下来,三个人靠着石壁,打着火镰生了火,将带刺地板栗一把丢了进去,等它熟了,每人分着吃了几颗,又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水。靠在光突突的石壁上,自然硌着不舒服,地下凹凸不平,就更不好睡了。 这样地夜晚,才真叫长夜绵绵,三人轮流守夜,醒着的人不停地往火焰中添上几根枯枝。但轮着睡地人也睡不着,因为夜间的如水凉意渐渐地包裹了过来,只有靠近火焰地脚尖还感觉到得些许暖意;此外,山中的夜里,不时也听得到“沙沙”“沙沙”的响声,也不知道这声音,是风,是人是鬼,还是什么怪兽所出的。 疲倦、饥饿、恐惧、不适、还有一点点火苗的温暖影子,轮番地从头脑中经过,到后来,终于过得慢了,似乎没有了,人也就渐渐地睡去。眼前要做的,只是睡、睡、不停地睡…火苗变小一点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天就快要亮了。 “起来!起来!”梁鸿听到有人呵斥道,他急忙睁开眼睛,却见天色微熹,眼前的火堆早已熄灭,围着火堆也围着自己这三人,站着七八个人,虽然服色各各不同,梁鸿也立即就猜出来了,急忙大声念道,“两株杏映篱斜,妆点商山副使家;何事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对方几人之中,一人微微冷笑,似乎对这诗并无反应,转头对另一人道,“把这个掉酸的,绑到马背上带回去,另外两个,你们来照料。” 梁鸿一听“照料”二字,立即大惊失色,因为他小时候听过闹长毛的故事,知道对抗朝廷的人,最喜欢说反话:平里称兄道弟的,也许你擂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碰到个生人却说要“照料”,那就大大地不妙。因此急忙叫道,“这两人是我的随从,好汉不得无礼!我奉朝廷差遣,要见你们的梁王张宗禹张领…” 话未说完,就听一声唿哨,紧着又是几声长嘶,几匹马奔了过来,梁鸿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顿时双脚凌空,被人横放在马上,绑住手脚,耳边还听得许王两位兵丁在叫“梁状元、梁状元”,就听得“呼”地一声鞭响,马蹄声骤起,眼前的地面急后退。 “不要亏待我的两位随从—”,梁鸿刚刚大叫一声,上就火辣辣地吃了一记马鞭。他从来没有骑过马,更没有这样横躺着骑过,眼前只能见到地面,并且很快连地面也见不到了,因为马蹄激起的滚滚灰尘,使得他不得不紧紧地把双眼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