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节 和莺吹折数枝花
鸿躺在马背上,不,是扑在马上,马儿奋力一颠两颊正好被不断地一挤一放;被绑住的四肢渐渐酸麻;积在脸上的厚厚尘土,等干燥后完整地取下,只怕都好做成个黄脸面具;一时说不出的难受。 从古到今,哪有哪位苏秦张仪,竟然以如此方式,去过要进行游说的地方?倒是张仪,当初哄骗楚怀王,说秦国在两国连横之后,将归还给楚国商于一带六百里土地,后来事成之后,却改口说成六里。引得楚怀王大怒出兵,却反遭大败,只得又割地求和。秦国之后提出要以所占领的商于之地换取楚国中之地,楚王竟然答复说,只要“得张仪亲诛之,愿将中之地奉送”,张仪因此自请只赴楚,买通宠臣尚和夫人郑袖,到底使得楚怀王“兵挫地削,亡其六郡,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也许当年张仪二度赴楚,才堪比自己今形吧?如此说来,张仪为险恶之事,凭三寸不烂之舌,尚能全功;自己用心昭彰,不求名不为利,但要使十几万捻匪寻个好出路,本朝从此天下太平,又何惧之有? 也知颠簸了多久,又听到“唿哨”一声,马儿停住了。前面的骑马之人将梁鸿解开,往地下一搡,顿时让人只觉手酸脚痛,只好坐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兀自走开,竟然好象忘了有这么一个来人。 这是一片平缓的山谷,点缀着些帐篷;其中山谷左侧的一间最大,门前有许多人,或坐或卧,似乎正在用心休整着什么器具,此外,还有人不断进进出出。梁鸿等到手脚活动,正靠得近些,好去探听探听,忽然被人一把拖住,生拉硬拽地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明明张宗禹是捻匪领,该在那大帐篷之中才是,为何这两人却要拉自己到另一侧一个小些的帐篷?因此大叫大喊道,“我是状元梁鸿,从京城来,要见梁王张宗禹张领…我要见梁王张宗禹,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招抚,要见梁王…” 话音未落,已被推到那白色帐篷前,又被用力一推,顿时似乎扑在一面墙上。抬头望时,这地面虽然搭了帐篷,却没有被平整过,进到里头,宛如仍在爬坡一般,自己所扑到的,就是山坡;帐篷较高处,居中摆了张椅子,坐着个年纪轻轻、齿白唇红的漂亮人物,虽然不知是谁,却显然不是梁王。 “我要见梁王,”梁鸿开门见山地道,“请问你是何人,能否代为引见?” “你这狗贼!”旁边站着的一人怒道,“幼沃王的名号,你也配问?” 不管配与不配,总之自己已经知道,原来这位漂亮人物,竟然是幼沃王张琢。若是在繁华地街头瞧见,人家只会当他是哪位公卿之家养的贵公子,谁能想到:捻匪之中,竟然也有这一流人物?并且这张琢自从跟随父亲张乐行反叛,已在捻众中混迹多年,年纪虽轻,却也接受过太平天国的分封;在父兄死后,已经成为捻匪中以骁勇闻名的新起人物? “你要见梁王。所为何事?”张琢眉头一拧。问道。一双狭长地美目之中。竟然满含戾气。“你不肯说?” 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肯说。梁鸿知道。自己也许就不免要“青山处处埋忠骨”了。但这漂亮人物。似乎生来间就有dàng)然不平之气。似乎和“招抚”“投降”之类地字眼。根本沾不上边…正在踌躇之间。旁边一人骂道。“你这狗贼。有话就说。有就放;要不然。回头叫你到阎王里去放!” 这人好生粗鲁。说地话简直听不得。更不该提“放”两字。因为自从昨天饱餐那顿红薯。梁鸿就几乎没怎么吃饭。肚中空空。加上刚刚颠簸推搡。此时一经提醒。虽然勉力压制。肚中浩然之气。也不免已经溢出几分。就见旁边那人。红红地酒糟鼻头一掀。更加怒;又见梁鸿对他一使颜色。立即抢了过来。拖着他就往外走。 “不要拖我。我是状元梁鸿。要见梁王!”梁鸿挣扎着大叫道。 就听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陡峭地声音在问:“你是哪门子状元?”另一个浑厚地声音在说。“奉梁王令。请幼王将京城来地细送到大帐审问!” 陡峭地声音是幼王地;浑厚地声音自一位刚刚进到帐篷地人。这人魁梧结实。目光灼灼。正瞧着帐篷里地几个人。刚刚在张琢一使眼色时抢了出来。此刻bī)在梁鸿背后地一人立时答道。“回李将军。小地奉幼王令。正要将这不要脸地细押往大帐!” 有谁自动请缨,要做苏秦张仪,会被人叫成“细”,并且是“臭不要脸”?梁鸿正想抗辩,忽然感觉手臂一阵疼痛,叫出声来,“呀,你不要扭我!” 这突然尖声负痛的一句,让众人不免愕然。李将军道,“肖二,我来将这狗状元带到大帐。” 但凡捻匪提到朝廷人物,都要在前面加个“狗”字,以示蔑视,比如“狗贼”、“狗官”、“狗皇帝”;所以梁鸿,也就不得不从洋状元,忽然变成了“狗状元”。那李将军即时将梁鸿推出帐篷,走不多远,就听到背后帐篷一片嘈杂,似乎又起了争论。李将军脚步也明显加快。 如此看来,张宗禹在捻匪之中,似乎已经不是惟我独尊地领;捻匪之中,似乎有了裂痕。这就麻烦了,做一件事,只要有人扯后腿,那就难以做得漂亮。此时穿过山谷,不时见荆棘之上,晾晒着些褴褛的衣服棉被;更有似乎是生了病的人,就和衣躺在地下,有人从旁经过,也双唇紧闭、一声不吭,想是在忍受着说不出的痛苦,让人见了,不免恻然。 不多时,就到了大帐。这边大帐之中,居中的椅子上,空空无人,左右倒默然分列着几个头领模样的人物。这些人见李将军推着梁鸿进帐,顿时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乃状元梁鸿, 谕旨,来见梁王张宗禹,议论招抚之事。”一进帐,松,梁鸿便团团拱手道,“自从曾大人,李大人提出招抚;阎大人更提出以陕甘回乱荼毒之地,赐给受抚捻众;左大人虽办水师,也特意递折,要垒成专门拒匪用地圆堡给受抚各部居住,且在回民来攻时,官军一同出战;户部已经在筹备银子,小人负责制造草图…李大人在临汾,也已备好万件棉衣,百担米面…所以梁某才特意前来,要将朝廷的一片苦心,讲给各位来听…” 他刚刚在幼王帐中,总觉得所遇非人,所以不肯透露半分招抚之事;此时猜度这些人物,都是梁王左右,因此滔滔不绝。众人眼中地光芒,就如往火中添了些柴火,似乎更加切了。这时,从帐后转出一人,问道,“梁鸿,你何必孤涉险来到这里?难道不怕丢了命?” 这人其貌不扬,若是走在街上,就更加叫人难以记住和分辨;不过言语之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不用说,这就是捻匪之中,大名鼎鼎的梁王张宗禹了。 梁鸿慨然一笑,答道,“梁某一人,比起西捻十几万部众地家命,孰轻孰重,立然可辩;舍小我而成大我,岂不当为?” 众人见他满面灰尘;衣服裤子皱皱巴巴,全是尘土;手腕脚腕处尽皆红肿;说话时虽然力求大声,声音却已经有些嘶哑;就知道他已经吃过些苦头。此刻仍然在说什么“舍小我而成大我”,天地之间,从来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又讲什么小我大我,拐弯抹角地地把“你”变成“我”?不过无论如何,即使这不过是个傻念头,见了他这副模样,也不能不叫人对他心生同。 “来人啊,先把‘来人’带到偏帐,赏他洗脸吃饭,等待问话;时时看守,不要让他跑了;并且没有我的命令,什么人也不许见!”张宗禹吩咐道。声音虽然不大,一连串说出来,却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虽然只是个含混地‘来人’,比起刚刚在那边张琢营帐之中的“狗贼”、“细”、“狗状元”等称呼,也算是平白升了一级,何况还能洗脸吃饭?梁鸿刚刚仓促答道,“谢张领!我来时还有两位随从,请张领保全…”就被两名亲兵帐来,到旁边的一个小帐篷中。 说是帐篷,其实处处漏风;说是“洗脸”,只不过从一只缺了半边的木桶中掬水,往脸上泼了几泼;吃的又是烤红薯,但此时也顾不得挑拣,只能囫囵吞枣似的吃下去。然后就枯坐帐中,等着问话。 折腾了一整天,此时已经暮色将至,比起昨晚露宿山中,坐在这四处漏风地帐篷之中,似乎也不见得好多少。正在张望打量,从帐篷的缝隙之间,梁鸿忽然望见,幼沃王张琢匆匆走进了大帐,过了一会,又急急离开。 梁鸿叹了一叹,才知世间尽有不如意之事,比如捻匪,明明已是强弩之末,维持不了多久;偏偏其中竟然还有如此年轻气盛的人物。此时倒要好好想想,应该如何说得动张宗禹。 其实要说的话也简单,就是比照太平天国和东捻,西捻如何无望;朝廷招抚又如何有保障。若要举例子,就举李秀成和石达开,比张宗禹更英雄的人物,不也是只能是或投降或被俘?只是石达开当年为保部众,自请投降;骆秉章却出尔反尔,将之杀害。这个例子用在如今,太不合适。 梁鸿在暮色之中,倚帐而坐,苦思之间,渐觉疲倦,竟然睡着了。到了半夜,被冷风吹着,又似乎听到了“哐当”一声,忽然醒来过来。只见帐外人影一闪而过,伴随着打斗之声,一人低声急促地道,“杀了这狗贼,省得梁王顾盼!”另一人道,“那就先取我人头!”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尖声叫道,“起火了!起火了!”山谷之中众人顿时惊醒跑动起来。一人转进帐来,拉着梁鸿道,“快走!”夜色中一望,原来是白天那位李将军。 走出帐外,只见众人都在往山上跑去。又有人叫道,“起火地是幼王的营帐!”然后听见急促跑动的脚步声后,“营帐是空地!幼王不见了!曹将军、侯将军在哪里?”又一人叫道,“我见到幼王走了!”“曹将军也不见了。 ” 火势蔓延得极快,深秋之时,山谷中正巧到处都是枯枝,这时,都筚筚驳驳烧了起来。人们越加慌乱,本来要跑到山顶的,见火势往上蔓延,只好又往回跑,眼见烈火炎炎,大觉无处藏,软弱些的人更是哭出声来。山野之中,火扑人,人避火,乱成一团。 李将军拉着梁鸿,一路往上,挤到了被众人围着的梁王张宗禹边,梁王手中拿着张纸,双手似乎微微抖动。旁边有人在议论纷纷道,“幼王带着五千人马走了!”“是六千!”“幼王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这时又一人奔上山顶,道,“梁王,小人听说,幼王带走了全部粮食火药!” “罢!罢!灭火要紧。”梁王道,“带人围着火场,离开火场一百步,把树木茅草全都砍掉!要快!” 想来山谷之中,取水困难,只能如此灭火。毕竟也曾经攻城拔寨,不一会儿,捻众们果真已经结成一队一队,围着火场,在砍树割草了。只是火势凶猛,朝南地一面蔓延迅,灭火之人不得不急急后退,围成一个更大的圈;又有星星火焰,顺风四散飘dàng),落在被围的火场之外,点燃另一处,于是又有人惊呼着涌上前去扑灭。 火光之中,人人面黑唇焦,手忙脚乱,总算靠着人多势众,快到天明之时,终于将火场扑灭。眼看昨夜的栖之所,夹带着来不及收走的帐篷衣物,已经化做一片灰黑,就连那唯一的大帐,也被火星点燃过,已经烧掉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