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涤鹿苏的诞生
第二天打早,卫衍就起床涮洗,收拾的远比平时规整利落,苏米对他的良苦用心也颇为赞赏,这真是个尊师重道勤奋守礼的孩子。 两人略用些吃食,便出门向八里外的蔺子坪行去。 八里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卫子驾轻就熟,苏米则万幸现在已是道地的本土装扮,一双简单的布鞋足以支撑她顺利的走到目的地,若是换了那双珍藏在床头石缝间的高跟鞋,她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迈出脚去。 现时的西北还不像后世那样严重的缺乏水资源,到处黄土荒山的,一路上正是生机勃勃的繁茂模样,苏米也早已惯了卫子少言少语的性子,干脆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拈花惹草的,很快便抵达了那“宁爷爷”的所在地。 这是一片小型的庄园村落,约有三十来户人家的样子,从居住环境及房屋条件来看,比落卫村要强上不少,多数都是砖瓦间杂木制结构的。 卫子口中的“宁爷爷”则居住在靠近河边相对独立的一片高大房屋中。灰砖砌成的围墙,严格左右对称的房屋结构,方正大气,屋檐上还镶嵌着黄褐色浮雕花纹的瓦当,入门一道巨大的须弥座底的影壁横亘院口,两个气势磅礴的大篆“无畏”则凸显的刻在中间,凛冽之气夺目欲出。 这是苏米来到这个年代第一次看见有关文字的物件,号称语言天才的她,自然对历代文字的演变发展略有研究,这大篆,又称“籀文”“史书”,是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流行的文字形态,结合着入目所见的衣着装扮,苏米不禁对现在的年代有了大致的猜想。 还未进到院里,迎面便撞见一位身着皂色衣裤的壮年,卫子礼貌的招呼“蔺七叔”。 苏米一阵无语,又是数字化系列,与落卫村父辈们起名的惰性差不了哪去,于是对此爷爷的命名能力又一次腹诽几句。 蔺七显是要出门办事的,碰巧遇见而已,很是和蔼的称呼他的小名。 “卫子,蔺公在河边钓鱼呢,就是你们常常野炊的湾口处。” 卫衍答应一声,谢过令其免走弯路的蔺七,似乎有些急切的拉着苏米一路小跑而去。 路途不远,只是以苏米并不发达的运动细胞而言确实赶的有些急了,到了地头,喘息尚未平复,她好奇的打量着坐在肩舆上垂钓的老人。 只一个侧面,掩不住的风流儒雅之姿扑面而来,一袭藏青色的宽袍深衣明显质地好过她已见过的所有本地人,似绸似缎的,交织着暗隐的花纹,已有些花白的头发用方巾束得妥妥帖帖,同色的美髯更是增添了几分飘逸的道骨仙风。 到他听闻动静转过头来,苏米更是在内心里暗自喝了一声彩,此老年轻时必是绝世美男一枚:依然清晰鲜明的轮廓,浩瀚如海的深眸蕴藏了数不清的故事,就连额头鬓角的皱纹都丝毫无损此时的风采,反倒平添了许多岁月淘渍所能沉淀下来的睿智与深邃。 “蔺爷爷!” 卫衍毕恭毕敬。 老人微微一笑,点个头,又不经意的瞄了苏米一眼,接着又专心盯着水漂去了。 卫子并不打扰,只静静的站在他的身侧。 苏米却有些耐不住性子,四处东张西望的,一会儿看看鱼儿到底钓上来没,揣测着该不是如姜太公一般只做做样子的吧;一会儿又瞅着周围四五个时刻保持着警戒姿态的大汉,以不符合常理的缓慢却又轻盈的步伐走动查探,心里估摸着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吧;再一会儿,实在无聊的紧了,干脆将一路上采摘的野花一束束整齐的插到肩舆上抬杠的接缝处,混不理卫子无奈的告诫眼神,颇为自得其乐呢。 “小姑娘,你……从哪里来?” 老人冷不丁的问到。 纤手一滞。 “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迅速的,仿佛连人家的背影都不敢看,苏米低下了头。心里暗嗔,这老头,明显没有卫子那么好骗,光是这声音语调,提问的气氛节奏,便知是久在上位之人,一股子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感不塑自成。 老人没有接着说话,好半晌,简直令苏米忐忑的有些抓狂的时候,他却缓慢的回转整个身子,正面的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衍,我虽未曾收他入门,但,实是我的关门弟子。” “呃,我知道啊,他有说您教他认字呢,宁爷爷,您真真如我想的那样儒雅渊博呢……” 谄媚的…… “他是个好孩子。” “呃,我也知道啊!他把我从山上捡回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啊。。。” 疑惑的,这还用说么? “所以……” “所以???” 老人不答,只意犹未尽的盯了她一眼,转了话题。 “他昨日来求我赐你个名字……涤鹿吧” 远处几匹梅花鹿欢快的在河水的浅滩里撒野,溅起一片水花。 “啊?” 有鹿洗澡就叫涤鹿? 尽管早就不抱什么幻想的苏米还是一头黑线,这思维也跳跃的太快了吧,刚不是明明表扬卫子来着么?抑或实是打探警告她?怎么一下子就给她起好名字了?也不好好酝酿酝酿,给个雅致点的,就这么个鹿洗澡的名儿,真真是…… “你叫什么名字?” “苏……” 淬不及防的苏米正满脑子的怨念,差一点就将自己的真名脱口而出了。老人的眼光顿时间熠熠生辉,散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似的。 心虚的赶紧辩解。 “我就记得苏,苏什么的……呃,对,我大概应该好像姓苏……其它,是真的不记得了。” 反正也回不去了,记得又能怎样?还不如全忘了的好,在这个年代好好的生活下去。片刻,苏米终于能勇敢的直视老人的双眼,纯真的波光潋滟着,不需任何的语言。 又审视了好一会儿,老人笑了, “嗯,涤鹿苏,好名字” * “蔺公,疾医吩咐过的,可不能在露气重的河边呆太久。” 随从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出言劝导。卫衍也在一边帮腔:“嗯,今日可不能在此野炊了……” “好,好,便回吧……” 刚才的锐利仿佛是一瞬间的幻觉,老人又笑的如此憨厚慈蔼了。 随从接过鱼竿收起垂钩,苏米迅速瞄去,并不是她原来幻想的直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如此飞沙走石的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不着边际的事儿。 然后看着周围的大汉全都拢了过来,弯下腰稳稳当当的托起肩舆,步调惊人一致的往回踱去,行进间漾起的微风,吹拂着盖顶垂下的轻纱帷幔,直衬得舆中之人恍若神仙一般。 卫子和苏米……不,现在是涤鹿了,苏米自此便永远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记忆中。 大家害怕颠簸了病中的老人,以比来时缓了许多的速度,慢慢的经过庄口、围墙、影壁、内院直至厅堂。 尽管不想表现的像个“土包子”,可涤鹿仍然惊诧于古人的建筑技术竟已达到如此的高度,一路行来,亭台楼阁各有特色,住宅则宽敞明亮院落分明,一梁一柱皆是精雕细琢又不失独特的古朴风味,几具摆设用料考究,即便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木料,仅是那油光可鉴温润顺滑的肌理与淡淡的原木香味便能得知造价不菲,整栋建筑真可以说已脱去“术”的范畴,可以上升为“艺”的境界,与人至高的美学享受了。 而途径老人的书房之时,大的快要令人窒息的感觉差点让涤鹿喘不上气来,有整个篮球场大小的屋内,一时数不清有多少排高高的书架,从地上直立至房梁的层板之上,堆满了各种厚度的竹简木牍,有的麻绳已露出了腐败的样子,明显年代已有些久远,有的则还散发着新鲜植物的气息,一看就知道是新制而成,十来位头戴方巾或冠冕的文人躬身行个士礼,尔后又忙碌的抄写、分卷去了。 涤鹿咂舌,不觉对之前的腹诽有些惭愧,光这些书籍,就得有多大的学问? 老人吩咐留下一起享用午饭,看来境况好的人家也是可以吃上三顿的,涤鹿羡慕的同时却也觉得自然,任何年代,多数的资源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只是不知这位“宁爷爷”到底属于哪一个阶层范畴。 这里的午餐当然比涤鹿能cao备的好上太多,气氛也很融洽,大快朵颐的同时,不忘旁敲侧击的证实自己对这个年代的猜想。 果然,对着两个孩子孺慕的眼神,老人如数家珍的阐述着齐楚燕赵韩魏秦之七国大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须臾,又语带哀伤的述说着纷乱的战争给百姓造成的巨大痛楚。 “战国嘛,不战又能如何?不分又岂能和合?” 涤鹿有感而发。 “战国?我今日倒首次听得如此真切的形容法,果真是相战之国啊……唉……只不知却要战到什么时候呢。。” 惊讶于涤鹿清晰的思维及表述能力,又仿佛被勾起了许多的心事,用过午饭的老人便精神不济的送客,自回内屋去了。 心愿得偿的卫衍,带着懵里懵懂新鲜出炉的涤鹿,沿着来路返往落卫。 她是涤鹿,是涤鹿了,再不是仙女,不会随时有可能就消失了。卫衍说不出的高兴,丝毫不理会涤鹿未曾完全接受的纠结。 “一定要叫涤鹿么?好奇怪的名字呢,而且字在姓的前面称呼,是什么规矩么?卫子?” “卫子!跟你说话呢。。” “涤鹿,蔺爷爷给你赐名,是你的福气呢,这个名字一定会被世人所知所羡的。。” 卫衍难得正式的说着如此详尽的话。 “切,有什么稀奇,又没有多好听,嗳,忘了问,你宁爷爷叫什么名儿啊?当着他也不好说,我听听看他自己的名儿能好听到哪去?” “相如。” “相如?哦,相如啊,倒还蛮好听的……起码,比涤鹿好……” “相如?” 后知后觉的,停步,转身,睁大眼,仿佛见到天下最惊怪的事情。 “宁相如,还是……蔺相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