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礼物(六)
“这?……” 突然间有了护卫的涤鹿呆若木鸡,蔺相如这临别赠礼也真够特别的,活生生一个人? 其实这也是她一直生活在后世相对平等自由的社会中所养成的思维定式。在这王侯倾轧、人命如泥的年代,莫说是权贵间随从奴婢的相互转赠、买卖,便是毫无理由要了这帮下人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人会站出来说半个不字。 且不提涤鹿的别扭与纠结,一直伏在地上的卫衍终于缓过神,站起了身,将包袱珍而重之的牢牢的捆在背上,借着黑暗遮掩着那双哭红的眼。 “涤鹿,我们习武之人,首重承诺,今夜蔺七叔以天地神鬼为誓,奉你为主,若是被你拒绝,那便等同于羞辱了……你切莫做这等傻事。” 卫衍于涤鹿耳边轻语,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来,伤了七叔的心。 涤鹿也再无可避,只得怯生生的受了蔺七三拜,权作收下了这个家人。只肚里却不停的打鼓,这也算是多了份责任和义务吧?自己都还养活不了自己,很多事情都还要仰仗卫衍这样的半大小子,如何给予从人良好的环境和发展空间呢? 若卫衍知道涤鹿在用后世经营企业的思维,认真的思考着蔺七将来的前途的时候,不知道他会笑破了肚子还是得意他的仙女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他更猜不到,正是涤鹿这样未受权利熏染,真心真意替手下谋划的性格,才造就了将来气势磅礴的一代宗门,万千有识之士皆愿投奔依托的鼎盛气象。 这,只是后话。 于半山腰上相逢的几人,将彼此的前因后果,所见所得相互一交流,眼下这被追缴的状况便是最紧急,最需要立时解决的问题。 蔺七中肯的分析“我上来时,便已搜了十来户了,估计这条山道也绝对逃不过游徼的眼目,毕竟这是唯一没有设伏的出路,还是有其他村民知晓的,找到,也只时间问题而已……莫再耽搁,我们速速走吧!” 稍顿一下又略显义愤的说“看来你们的出逃很是惹恼了那位大人,巡丁也毫不顾忌的朝人身上招呼,我眼见的,便轻伤了好几个,这路尽头的那座两进木屋,也不知是谁家的,只怕,更脱不得干系……” 话音一落,便如重重的石槌敲打在了何吉的心上,虎丫反应慢些,甚至有些不明其意的反问。 “那,不是咱家么?” 何吉顾不得象平时那样亲昵的骂她小笨蛋,来不及说话,着急的扯了她的小手,疯狂的向来路奔去。 涤鹿与卫衍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止不住的担心。卫衍是怕万一何婶婶有了什么状况,那倔小子必然是没头没脑的发了癫狂,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来,其实到最后,绝对也是自己吃亏;涤鹿却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自己留下的那件礼物,千万别搞出什么麻烦吧。 两人再毫不犹豫,动身跟在后面开始狂奔。 蔺七不明就里,可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返回,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即便以自己在江湖排得上号的身手,就算再加上卫子已初窥门径的把式,那也绝不可能是那好几十号人的对手,更何况为首之人,身上一股子的狠厉之风、悍将之色,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家伙。 当然,他并不询问,不论少主要做什么、要去哪里,跟随、保护是自己应尽之份,大不了,拼了这条命护得少主周全便是。 五个人陆续折返路口的木屋,何吉到得后门之时,便已听的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喧闹与叫骂声,着急的迅速撞开门,只见正坐在炕沿缝补衣物的母亲与在旁玩耍的小妹一起讶异的张望过来,心口一松,迅速的喘口气,暗自庆幸,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为了顾及涤鹿奔行速度稍缓的卫衍与蔺七随后而至,刚才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的众人又聚到了一起,秀娘嗔怒的责怪他们又返回来涉险,卫衍则挠着头不说话,只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让谁也知道他实是放心不下的。 就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喧闹声却已弥漫到了门外。 “开门,开门!游徼求盗,所有人等速速至院外等候发落,若有不从,以通盗罪论处……” 这可如何是好? 卫衍和涤鹿决计不能露面,已被逃脱举动激怒的田授是肯定不会轻饶二人的,孩子们也最好不要在场,万一,那些兵丁一个不忿失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何秀娘迅速的决断,推揉着何吉与虎丫“快,你俩带上小妹,立刻跟卫子从后门走,快点……!” “娘,那你呢?他们会打人的!” “俄一个妇道人家,想他们倒还不至于下那狠手……快走” “娘……我不走,你跟我们一起走……娘!” 何吉死活不依,虎丫与小妹则慌乱的左顾右盼,不知听谁的好。 “快开门!快点开门……!”屋外又传来催命的声音。 秀娘急了,顺手一巴掌扇在儿子脑门上,低声喝斥。 “滚,快点给老娘滚!” 接着,朝着屋外大声喊到:“就来,马上就来!” 母亲的积威令何吉再不敢与之顶撞,众人正待转身向来时的山道奔去,只秀娘又是一喝:“别!” 不敢再大声说话了,便挤眉弄眼、双手比划着示意大家藏到山坡上一处低矮的灌木丛后去,那里有个天然的低洼,原是她准备蓄水尝试为布匹染色的处所,这几人趴将下去,恰是能刚刚的遮掩住。 而后,镇定的整整衣衫,到前屋开门去了。 大家不明白为何要躲藏起来而不是快快的逃跑,只是在这紧迫到快要透不过气的时刻,已来不及多想,迅速的按照指示,从路旁茂密的草丛中向上钻去,悄然的,绕上一个大大的圈子,潜到木屋的侧面,在那小丛灌木后的低洼里,挨个的伏了下来,透过藤蔓交织的空隙处,清楚的向院里张望。 整个前院已被团团围住,已经开始在屋里胡乱翻检的壮汉,时不时的将一些纺织工具、日用锅罐扔进院里,仿佛要将整个屋子清理的干干净净,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的物件、角落。其中一人显是对手中那件雪白的不知名衣物产生了疑虑,嘟囔着,将其抱到了自家主公面前。 田授自认为比手下那帮大头兵见识广了许多,可拿着这件细滑柔软的衣物,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愣是想不出到底是何等织物。 襄邑的花锦,齐楚的冰纨、绮、缟,吴越的细麻布,北方燕赵的毛布、毡裘,甚至西域羌胡异族的细旃毛织,他通通见过,也通通与手中之物相去甚远,不知怎的,看着这独特的式样与细腻无比的织法,直令他想起那涤鹿苏造纸的奇妙来,本是不相干的事物,却让他有着相同惊讶赞叹的感觉,莫名的,他笃定这衣服必与那逃亡在外的“仙女”有关。 田授拿着手中的羽绒服揉捏揣测的时候,秀娘与山坡上的众人俱都看见了那雪白的一团。涤鹿皱皱眉头,预感果然成了现实,只这预感,却也着实糟糕些,其他人,除了不明缘由的蔺七,余者心里皆是暗自一惊。 这涤鹿留于秀娘的独特礼物,原是表达感激与纪念之情,谁曾想,只这眨眼的功夫,倒有可能变成了判断的依据、通敌的罪证! 何秀娘还在心里默默编撰着那礼物的由来种种,田授却诡秘又带了然的一笑,犹如戏弄小鸡的老鹰,盯着眼前的农妇调侃:“你以为,本官要问你这衣服的来历?……正在心里嘀咕着吧!” 秀娘一惊,恰被说中了心事,慌乱的转了转眼睛,将头埋的更低。 “我根本不需问,连同你屋里那许多的纸张,都是那仙女,不,涤鹿姑娘送给你的吧?” 得意的又让人感觉那么猥亵的,将手中衣物凑到鼻尖使劲儿嗅了嗅,接着说到“都是一个味儿! ……说吧,他们在哪?” 如枭的细目,左右环伺的四处打量,屋里显见的是没人了,这院里除了颗枯了不知经年的大槐树,空荡荡的也没有人影,四周半坡上,只有一小丛明显藏不住人的及膝矮灌木,一眼望去,光秃秃的山壁更是一目了然。 村妇只顾低着头,不答话。田授习惯性的眯了眯小眼睛,这是他丧失耐心、虚火上升的先兆。 “你莫非以为,不答话便可躲的过去么?” “呵呵,象你这样的蠢妇,本官连想都不用想,便有成百上千的办法,保管伺候的你舒舒服服的,连祖宗八代何时cao蛋何时拉屎都要交待的清清楚楚。只是,你可想好了,真要逼的我动了手,怕再不是这样齐整个囫囵人了,直让你后悔为何生到了这个世上来……” 说罢,一脸凶恶的,双手猛的一拉,竟将柔韧结实的羽绒服生生的扯出一道大大的豁口来,吱吱啦啦的声音在夜里是如此的尖锐刺耳。 秀娘惊恐的抬起头,慌乱的朝屋后看了一眼,然后再次急忙的埋下去,一副心虚又懊恼自责的样子,丧气不已。 田授看看村妇的表情,又若有所思的朝屋后看了一眼,随即高声吩咐“来人,屋后!” 不一会儿,前往巡视的随从便小跑赶了回来,躬身禀报“主公,屋后通往一条窄小的山道,只在路口处发现许多新鲜的脚印,不知尽头何处,实长几里。。” 果然,这些呆蠢的贱民,自以为得计,其实根本无需出招,只几句狠话便吓的露出了马脚,真真是愚不可及矣。 “点卯,所有人等随我上山道追缴。” 秀娘更是一脸的惶恐样子,肯求的拉着田授的衣袖,首次出声“大人,他们,他们不在山道上,真的不在啊!” “滚!你说不在便不在?你当老子是傻的?”说罢,使劲儿的一挥手,欲将秀娘狠狠的甩开。 吱啦,又是一声嗤响,这次,撕裂的是田授的袖子。 肥汉看着眼前这愚蠢又毫无颜色的农妇,再看看飘摇于夜风中一派凄惨景象的残袖,难以抑制的戾气轰的从胸口处上涌,咬咬牙,猛的拔出悬挂身侧的铁剑,稳稳的一推,刺了出去。 时间在这霎那蓦然停止。 田授眼中,他何止只是刺个贱民而已,他刺的,是这一整天徒劳无获的憋气、人财两空的郁闷;刺的,是那胆敢拿把破弓就朝自己比划的该死的小子;刺的,是那看到了却得不到的倾世的容颜,刺的,是感觉受骗的羞怒之情,是无法向堂兄交待的胆怯之情,这狠狠的一剑,要将所有的烦躁都刺将出去。 秀娘眼中,交织着不敢置信与强烈不甘的绝望眼神,她实在想不到有人会为了半幅撕裂的袖子便愤然杀人,那袖子,她可以补的丝毫不见痕迹啊,她是十里八村最最出色的织娘啊,她真的很想说与眼前的大人知道,只是这刻,大脑已开始一片空白。 何吉眼中,由于听不见那游徼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娘亲哀求了一句,扯了扯他的衣袖而已,毫无预兆的,那大人便拔出剑来,向母亲狠狠扎去,他想大声的喊叫不要,刚张开嘴,便见那朵刺目妖艳的血花已然在她身上无情的盛开。 那……那是她么?那个会大声叫骂大声笑闹的母亲?那个推着织机日日忙到深夜换来温饱的母亲?那个嘴上不饶人实则将所有好东西让于自己三个孩子的母亲?不敢不愿不能相信的何吉,喉头干的仿佛就要断裂,竟然发不出半点声响。 其余人的眼里,满不在乎的、微有讶异的、伤心欲绝的、义愤难当的,种种不同身份带来的不同的视角,发散着不同神色的目光全都聚焦在那闪亮的剑尖上。 刺入,穿透,从那妇人的胸膛后再次露出头来,然后,被拔出,安然回到自己的剑鞘里,隐去那尖刻凶戾的嘴脸。 秀娘的双手无力的在空中抓了抓,仿佛是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攀附的东西,尔后,就那样颓然的倒了下去。 一如身旁那被撕裂丢弃的白色羽绒服,在深浓如墨的黑夜里,依然能散发着些许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