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言情小说 - 秦时明月在线阅读 - 第十四章 伤逝

第十四章 伤逝

    灌木丛后的蔺七,极度担忧的盯着眼前的几个孩子,尤其是那被称呼为“阿吉”的小子,此刻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妇人,是他的娘亲吧。

    既已动了刀兵,见了血光,那局面已是绝无转圜余地的了,万一他一个经受不住,喊将出来,暴露了大家的所在,今夜这光景,必是十死无生的下场,少主那样貌美的女子,想必是连求死都不可得,结局只怕更加的凄惨。

    他死死的盯着身旁的男孩,打定主意,只待他稍有异样、按耐不住的时候,那便干脆一掌击晕了了事,绝不能让他就此泄露了行藏,陷少主于极度危险之地。

    思虑间,身侧传来低低的“唔唔”之声,是感觉异常悲愤却还保留着少许理智的卫衍与涤鹿,一人捂了一个女孩的嘴,将拼命扭动着的小身躯掩到了身下,虎丫与何小妹再发不出响动,只两双大大的眼,无限悲伤的流着让人肝肠寸断的泪。

    令他惊讶的,何吉,没有哭,没有喊,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反应,完全用不上他的既定措施,那小子,远超他意料之外的镇定。

    不觉疑惑的再次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心下顿时了然,恐怕,是被过度的悲伤刺激的魇住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院中的田授已清点好人马,留下两人照顾马匹并等待贾定通告状况,单手一挥,带着余下的四十来号人,就要往山道上追踪而去。

    一直跟在其身侧的孙二水,早被刚才血腥的场面吓破了胆,他还只是个偷鸡摸狗的材料,远远称不上心狠手辣,看着这血泊中倒下的妇人,虽不熟识,却也很是打过几个照面的,如今,却生死不知的委顿在地,心下惨然的同时却也犹自发狠,既已至此,若自己不能抱紧了那田游徼的大腿,在事后随他从丁而去,这几片相邻的村子,恐怕是再也待不住了,还不得被人辱骂致死?

    如此一考量,那猥琐的矮汉立即上前自荐,声称如此山路自己最是熟悉,必能带着队伍尽快缀上逃犯云云,如愿的混入编队,前行带路去了。

    待这大队武士急赶着上了山道,蔺七以眼神在剩下的两个兵丁间打了个转,默默转头向少主请示,涤鹿微微压下空着的一只手掌,示意再等待片刻,好一会儿,直到那队人怕已奔行了二三里地远了,这才点头表示赞同。

    好个蔺七,绝无声响的就地跃起,夜枭一般,行云流水的朝院中腾挪而去,半空中,完全违背物理规则的一顿,就此一个翻滚,横摊了身子,在那两个倒霉鬼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须臾之间,手脚并用,只一声响,二人便同时脑后中招,闷哼着就此倒下。

    顾不得欣赏这新进随从的矫捷身姿,那让人痴迷向往了许久的轻身功夫,涤鹿率先爬起来冲出了灌木丛,尔后是失了钳制的虎丫,卫衍刚一放手,何小妹也嚎啕着跟了下去,只留下依然没有半点响动的何吉,在他担忧痛心的眼神注视下,保持着没有丝毫改变的伏姿,木然在场。

    “阿吉,你……”

    卫衍轻拍他的肩头,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这一拍,却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的石子,瞬间涟漪顿起。何吉象被拍回了魂儿似的站起身,却又对卫衍的话充耳不闻,直愣愣的,状若疯癫般以仿佛超过蔺七的速度,向自家小院扑去。

    就要跑到跟前了,却又忍不住停顿下来,想要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似的使劲儿的揉揉脸,接着,放轻脚步,却又迅速的继续靠拢。

    推开一旁哀号的小妹,何吉轻缓的扶起母亲,让她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双手拾起一旁被丢弃的随处可见的纸张,狠狠的压在那仍然冒着血花的创口上,徒劳无功的想制止这生命的血脉从她的身体流逝。

    柔声轻唤这给了自己身体发肤、关怀慈爱、不可或缺的人:“娘!”

    秀娘仍有少许神志,醒悟过来扶住自己叫唤的是钟爱的儿子,不禁着紧的左右环顾着,待得确实没有见到那帮凶横的兵丁了,这才仔细的上下打量何吉一眼,嗯,完整无缺!于是微微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何吉的强制镇定终于全面崩溃,忍不住的掩首失声,涕泪交加。

    涤鹿的双眼也早被泪水模糊,四下寻找蔺七的身影,他的功夫那么厉害,可见是江湖上惯常行走的,多半身上也应该有些什么可以止血疗伤的药品吧。

    蔺七明白主人的意思,他最先到达小院,击晕两人后他第一时间便查看了秀娘的伤势,那长约两寸的狰狞口子,恰恰的开在胸口要害之处,可知用剑之人是何等的老辣,又是何等的狠毒。

    轻轻摇了摇头,避开少主充满希冀的目光,别说是他这样仅能处理处理轻伤的皮毛手段,便是仙人下凡,药神再世,恐也束手无策吧。

    看着依偎在儿子肩头的妇人,万般的怜惜与汹涌的敬佩之情滔滔袭来,他的五感远超常人多倍,刚才那大人与她之间的对话、神情,恐怕这在场的许多人里,只有他,是一五一十清楚了然的。

    怪不得她阻止众人重返山道,估计早已预料到了后续的状况了吧,只那片刻的时间里,竟能预测、判断、甚至定计,以那游徼骄傲粗暴的性格设伏,以惯常农妇慌乱愚蠢的姿态为饵,以常人多半引起视觉错误的矮小灌木为凭,引得大队人马向错误的方向蜂拥而去,这以生命为代价,替他们谋出光明大道之生路的机警,刹那之间展现的耀眼智慧光芒,着实令人好生惊叹,由衷的感佩啊……

    何吉也注意到了蔺七摇头的意思,最后的希望破灭,更是禁不住的悲从中来。

    “娘!……娘,你咋就不跟我们一起走哇!”

    秀娘脸上开始泛起红晕,眼光也突然间有了神彩,只略略懂医的蔺七知道,许是回光返照了,黯然的走的开些,做出四处巡查戒备的样子,实则是有些耐不住心头悲愤的折磨了,唉,这妇人一去,只这三个未满十的孩子。。。。

    “傻……傻瓜,俄要走了,万一,你爹明天就回来了,那。。那他要到哪寻俄去?”

    “娘!……娘啊,爹被抓走都快三年了,哪里能碰巧明天就回来的?造长城死了那么多人,说不定……他早就……”

    “你给俄闭嘴!浑说个甚?”秀娘奋起身体喝斥儿子,这是她最害怕听到的事情,尔后,仿佛已用尽了所有力气,软绵绵的又倒了回去,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了,茫然注视着前方。

    突然间,她语带欣喜的缓缓抬手指着院口“你……你看,你爹……你爹他不是回来了嘛!”

    众人惊讶的随着她的手指向院外看去,黑漆漆的一片深夜,哪有半个人影?

    继而再掉头看向秀娘,这沉着机智、泼辣善良的女人,已自无力的垂下手,斜靠在儿子身上,带着浅笑永远的去了。

    涤鹿终忍不住从轻声的饮泣直至放声大哭起来,悔恨自己怎就想起要将那惹祸的羽绒服送于秀娘的,要不然,可能还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这位自她穿来最为熟惯、最为相得的女子也许还可以在屋里轻巧的推着她的织机,安然等待丈夫的归来。痛悔交杂之处,疼的她直不起腰,双膝一软,便也匍匐在地。

    何吉的双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死命咬住的牙关、额头凸起的青筋,竟使这张稚嫩的小脸看上去那样的阴森可怖,一阵简直不类人声的惨嚎从喉咙发散出来,直令人寒毛直竖,疑在幽冥。

    良久,温柔的将母亲放下,何吉猛的一撑地面,手脚并用的站立起来,迅速的在院里拾起一块称手的大石头,狠狠的向晕倒在地的两个兵丁的头颅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红通通的是血液,白乎乎的是脑浆,何吉不知疲倦的,面无表情的抬起,落下,抬起,落下……两个倒霉鬼毫无反应的,在深度昏迷中就此了帐,追着秀娘的脚步去了。

    渐渐的,地面上已是狼藉一片,两人已被砸的看不出任何的人样,甚至已陷到了地里,和泥土混和出焦炭般的色泽来,何吉却不管不顾的始终挥舞着石头,甚至在面上露出了怪异的的笑容,渗的人心里发慌,小妹与虎丫不觉的相拥在一起,盯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早已被白的红的溅得异常脏乱,映衬着那狰狞可怖的神色,这,可还是她们平日里爱玩爱笑的哥哥(未来丈夫)么?

    涤鹿略略止住悲伤,也关切的盯着何吉那诡异的样子,心下尤觉不妥,这样重大打击之后的疯狂发泄,虽能解一时之恨,却可能会给性格带来极负面的影响,造成不可预知的强烈扭曲,于是,向蔺七挥手示意了一下,令他将人打晕,以防其更加的悲伤若狂,难以自控。

    这是蔺七早已惯熟的活计,行至何吉背后,俐落的一个手刀,立即收工,轻易的完成了少主首次的托付。

    接连遭遇两次伤逝的打击,卫衍已痛到有些麻木,红肿的双眼仿佛已流不出多少泪水了,但他有他的坚持,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一定要将何婶婶尸身安顿好了,才能继续跑路。

    不声不响的,于地上捡起那两个兵丁遗落的青铜刀,在院中的那颗大槐树下,埋头开始掘起土来。蔺七也拾了另一把上前帮忙,涤鹿见状便寻了根结实的木棍,用力的将地面捣松,方便卫衍掘取,可怜的虎丫与小妹找不到任何称手的物事了,干脆空着小手使劲拍打着卫衍掘过的地方,务必令其结实整洁些,好让娘亲睡的舒服点,一边呜咽一边拍打着,片刻之间,双手俱都开始红肿,沾满了乌黑的泥土与心酸的泪水。

    蔺七对何吉自然不会如开始对待兵丁那样下了重手,当他揉揉脑袋悠悠醒来之时,大家已将秀娘的安息之所处理的差不多了,工整的长方型的xue坑约莫有五尺的深度,这已是众人在如此的时间限制及工具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极限。

    甩甩头,终于回忆起昏迷前的往事,只那一顿的猛砸已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暴戾之气,余下的,只有深沉的哀伤与无尽的思恋。起身,将自己狼狈的样子整理一下,母亲一定不愿见到那样糟乱的儿子。何吉从屋里取出家中最好的铺盖,摊在地上,招呼众人一起,小心翼翼的将娘亲的身体挪到被子上,一人一角的,抬着往xue坑行去。

    轻轻的放下后,涤鹿这个无神论者毫不避忌的跳进坑里为秀娘整理遗容,强烈的负疚感令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害怕与勉强。众人齐感讶异,这是极为不详为人所避讳的事情,通常只有专吃这行饭的阴师或死者的至亲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卫衍和蔺七都有些阻止不及的懊恼,应该抢先下去才对……

    涤鹿仔细的将秀娘的面部清理干净,将她的双手交握于胸前,放上从织机上取下的木梭权做明器,再为她覆上功布,将那件羽绒服贴合的盖在身上,轻声的道别:“是我害了你呢,可我实在未曾想到……唉,地下冷,穿上这吧,能暖和些。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何吉他们的。”

    继而将声音压的更低“若你在天有灵,便去到我来时的那个世界吧,那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好看衣服,女子个个皆有名字,也有识字做官的权利,再不是任人欺辱屠杀的弱者了,你,一定欢喜的……走好!”

    封土,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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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明:

    1,明器:有朋友讲是不是错别字冥,其实不是哦,古时候的陪葬物品俱称明器。

    2,封树:是在坟堆上种上树苗,为当时常用的丧葬礼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