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祖道之席(上)
已近傍晚了,渐渐西下的斜阳仿佛无声的述说着每人必经的这一遭沉沦。 安葬既已结束,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便也缓缓的开始散去,只那些各国远道而来的宾客,还要返回庄子参加蔺氏答谢的素席,也算是送行之祖道吧。过了今晚,便也会陆续的告辞归国了。 奠礼隆重而又顺利的结束,大家心头都各自放松了几分,还未到达厅堂,便已可听闻到相互告礼交谈之声了,门口迎宾的有司,也换了个年轻些带点讨喜模样的家人,此时正大声的报着来客: “赵……平原君君上到,东向次次席坐……”“燕……喜王使者荛植先生到,南向首席……”“秦……庄襄王使者李斯先生到,南向次席……”“齐……孟尝君君上到,东向次席……”“楚……春申君君上到,东向首席坐……”“韩……桓惠王使者冯劫大人到……南向末” “本国……信陵君君上到,东向末席……” …… “蔺公弟子卫衍公子到,西向末座……” 蔺不语向卫衍轻轻点个头,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即可。这次的安席位次,自鹿姬的一席话语后便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四大公子坐在东向的尊位上;南向次些的,是各国君主的遣使;北向的,是本国各郡来宾及贵门名士,自己这家主,父亲的几位好友、学生以及公子们的首席客卿则敬陪西向末座以示恭谦。 “本郡郡守田竞大人携弟田授到……” 卫衍瞳孔剧缩,盯着施施然踏步而来的田授,强力镇定的压抑着翻滚不已的情绪,也不知道七叔与何吉的荞饼之计进行的如何,怎的这人还是活蹦乱跳的来了? 田授也一眼望见了末席之上的蔺不语与卫衍。世事变化太快,原要生死相见的两人竟公然的安坐于同堂之上,蔺家这老头,倒也着实知趣,尚晓得老子辛苦,还派些人来扫屋;而卫衍那小子,虽是怎么看都是那么的不顺眼,可一想到无忌公子“相请”二字,这便立时熄了所有暴戾的念头,也罢,留下一线,日后也好相见。 如此转圜一念,田授竟是露出了隐约的笑容,向着席间的两人行个拱手礼,便自去落座了。 末席上的师兄弟二人茫然相顾,无法置信,这是……田授?卫衍尤疑在梦中:“师兄,这……田授竟是对我笑着施礼了?莫不是我眼花?” 他口中的师兄自也是一脸惊异的表情:“是……是对我施的吧……”卫子与那人的仇怨,一时间是无论如何不得开解的了,如今这末席中,还仅有自己师兄弟二人,既不是他,那便是自己了。只一想到那日嚣张藐视的态度,那含恨挟怨而走的神情,蔺不语的这句回答干巴如枯木,便是连自己也不相信呢。 就在二人犹疑猜测之间,当在今日最尊之位,东向首席落座的春申君黄歇却是急切的一个转身,遥遥的对着蔺不语行个点头之礼,大声的询问着“蔺家主,今日这座位,怎是此等的安排?歇实在是汗颜不已,应当是天下第一公子信陵君落在首位才对吧!”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立时的了无声息,嫉妒的,羡慕的,了然的,佩服的,各种杂糅的神色纷沓叠来,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朝向了东向的尊席之处,望着那四位如星辰般耀眼的贵公子们。 次席的田文已是如坐针毡的感觉,不由懊丧自己怎会没转过脑子来,平白让黄歇上演了这一幕恭谦有礼,实则捧杀的好戏。本待就此起身附和,可转念一想,既已坐下了,再往复起身的话,岂不是说自己怕了那黄歇,被他一句话便打的坐不安稳了嘛?当下,稳住身形,又安然的垂下头,仿佛案上那盛酒的铜樽,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这便研究鉴赏开来。 靠下首还未来得及落座的赵胜则是一脸所言甚是的表情,除了自己这小舅子,还有谁人能当得这第一的位子?便是自己,也应该再往上挪上一席吧,不由得有些暗暗的不满,莫不是这蔺不语知道了自己与他老子的龌龊,有意羞辱与他? 被言语挤兑着左右不是的魏无忌,既不能表示赞同显得自大,又不能表示反对承认自己确不如人,即便睿智如他,竟也一时想不出对策来,只能与行在堂间的唐雎对视一眼,共同向末席的蔺不语望去,看他要如何解释今日这不寻常的安席之礼。 万众瞩目中,蔺不语沉稳的长身而起,向着四周便是一场罗圈辑:“各位大人,今日先父的大遣奠,竟能邀得四大公子及各国名士的到场襄助,实乃我蔺家百般跪伏也无以还报之隆遇,实不相瞒,为这素席的位次之礼,很是折磨了我颇长的时日,公子们俱是万中无一的人上之人,只龙有九子,各自不同,各有优势罢了,在不语心中,实在难分轩轾之极,谁为主,谁为次,那也是众说纷纭无法定论之事。” 稍顿,看着堂内众人俱是点头之姿,便又诚挚的接着述说:“因此,得人指点,今晚的位次不论亲疏,不论官职,只看来客路途远近而已。路途远者,是为诚心更盛,当为首座,各方向皆是如此,还请各位无需犹疑,按预定的席位就座便是。” 话音刚落,刚才寂静的大堂顿时如炸了毛的马蜂窝,四处皆是嗡嗡的交谈甚或争论之音。 黄歇盯着蔺不语,实在没想到这位置排列竟是这样的由来,乍一看,纷乱的没有头绪,可细想想,却又是如此的合情合理。呵,可惜了,这样好的机会呢…… “呵呵,原来如此啊,只不知能想出这等好办法的高人是谁?不如请将出来,也好替我们大家引见引见……” “这……此人确不愿抛头露面,早已对我明言了的,不语实不好违背自己的承诺,还望君上多多谅解才好。” 黄歇砸着嘴思量片刻,回味的笑着:“天下还可以有如此安排座次的方法,黄歇受教了。”当下,再不勉强,这便往东向首座落去。心中却也不无得意,管他什么缘由,总之是坐在魏无忌上位便好。一时不觉得心情大爽。 其余众人的脸色也相当精彩,如今这堂内的,哪个不是玲珑机窍的人物?好个以远近论首次,事实摆在眼前,竟是谁也无可辩驳的上好办法。 魏无忌起身笑言:“不语大人所言极是,列位多是远道而来的佳客,我魏无忌添为本土之人,落于末座相陪也是应分之事,还要擅替不语大人再次多谢各位的辛苦奔行,使蔺公得享如此隆盛的哀荣吧!各位但请好吃……好饮!” 说罢,向四周拱手一圈,点头致意,方才重新落座。如此寥寥几句,竟于行文语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大气,一派主人家的架势。再也无人因其坐在尾座而心生轻忽,这份煌煌之姿、雍容气质,是旁人用多少官位珠宝堆砌,也堆砌不出的呀。 “嗯,这便开席吧,坐哪不都一样?” 田文终是忍不住表态了,那二人已各有风头,或恭谦或大气的,实则都是通通的狡猾,只你两个针尖对着麦芒,仿佛对自己视而不见似的,莫非他只是个摆设么?当即露出老大哥的架子,带丝命令口吻的说着,一股绝然的霸气向着众人扑面而来,人皆侧目。 至此,连反应稍显迟钝的赵胜也觉出不妙的滋味了。虽然同称四大公子,人云难分高下,可私底下,谁肯服输半分?如今这大堂之内,已是各国人马齐聚,端是展现魅力,吸引人才的良机,余三人已皆有发言,竟于顷刻之间便各龙虎相争了一回,透出各自不同的摄人风姿来,自己可要说些什么才能挽回些局面呢? 急切间,却又实在拿不出什么可令人耳目一新的惊人之语,不觉焦虑憋气的以至身体有些微晃了。跟随在侧的李同见状,迅速上前搀扶,以清亮得人皆可闻的声音关切着: “主公?……主公快请坐下吧,昨夜一整夜的心殇之礼,未曾合眼,今日又来往行走参加奠礼,滴水未进,便是铁打的人,那也经受不住啊,主公想是已累的极了,老蔺公在天有灵,也必不愿见到你如此哀毁的模样,快请坐下用些吃食吧……” 昨夜?昨夜不是与暖儿好一阵的被翻红浪,享受一下这野战的滋味,尔后便返了副帐呼呼大睡了么?……昨夜? 片刻间,赵胜便反应了过来,好你个李同,这分明是瞌睡时送上的大大的枕头。便也就势一个趔趄,任由他扶住自己的臂膀,语重心长的说到:“唉,世人皆有传闻我与蔺公不合,实则大谬矣,自他返魏,我也多次派人往请,奈何老人年岁已高,实不愿再出山所以未果矣,从我听闻悲迅之日起,我便着实的懊恼伤心之极,我大赵倾塌一擎天巨柱尔,又有何人可以再有此挽天之力?伤脑筋啊,你也莫劝了,容我自己好好思量吧。唉……” 这副悲天悯人,哀痛叹息的模样,很是引得周遭不明真像之人的一番敬佩。这平原君,果然如传闻般的忠爱自己的家国,这便是时时刻刻也将人才的任用之事放在心上的吧,看他如此悲伤的模样,竟是茶饭不思了,那不和的传闻也多半是以讹传讹而已。甚至有一两人因此打起了投奔的主意,赵国如今虽在战乱之中,可越是如此,不是越能表现才华,一展抱负么? 卫衍垂下眉目,双手死死的在席下交握着,实在不愿再看到此等无耻的场景,深知内情的他,一百个不相信此人会因蔺公的仙去而悲伤成这个样子,一时纠结着义愤填膺,一时又反复思考着自己决定将来就赵的想法是否妥帖……不经意间,向身侧的师兄望去,这位现任家主正对着平原君行着躬身之礼以示回报,丝毫看不出任何忿然的异样神色来,不由暗叹自己果然火候未够,实在还不适应这样尔虞我诈的现实罢了。 蔺氏随从们开始流水般的向各席间递送着吃食酒水,碍于主家的状况,今日全是素食,不见荤腥,酒水也只是甜米所酿的粗浆,好在在场的各位俱是富贵惯了的人,并不在意这一顿半顿的,反而因着一些往常不得见的野菜野笋之类,很是赞扬了一番。 田授却实在有些耐不住了,他倒也不在意荤腥不荤腥的,只是自小就最是厌恶那些软绵绵的东西,盯着一席的豆腐、煮到稀烂的野笋、清的可照人的米粥,这嘴里的牙齿便如痕痒一般,想要狠狠的嚼点什么。 四周一瞥,无人注意自己,悄悄的起身,这便往堂外寻那小兵戊去。 *** 注明 祖道:古时候送行客人之时,在道路两旁进行的祭祀活动,后来引申为送客祈福的意思,祖道之席既为送行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