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潜规则

    来到政府这么久，杨小强逐渐知道，政府是有秘密的，不该打听的秘密，他也从来不去打听。可是事情既然撞到了他这里，那他就躲不了了，该打听的还得打听。这女孩所在的公司叫做梦唐光电公司，是一家高新技术企业。这家公司为什么至今不能搬到旧厂房，至今还租住的别的公司的厂房，政府难道没有责任吗？

    两年前，政府曾经答应了批给梦唐光电公司一块地，用于建设新厂房。梦唐光电公司也确实在建设之中。因为公司自由现金流有限，第一年只是先建设了其中一半地上的建筑，另一半地上的建筑准备第二年再来见，但就在这当口，出变故了。

    天都市高新区换了新的区书记，新的区书记上台后不久，就要做新的规划，这新的规划就把梦唐光电公司的新厂房所在的区域由工业用地改为商业用地，这一改就把梦唐光电公司给害苦了。

    工业用地往外卖是一个价，商业用地往外卖是另外一个价，这工业用地一改商业用地，里外里，政府是赚了不少差价，可是这片区域内的企业呢，比如梦唐光电公司？

    新书记也许看到了其中的问题，就规定梦唐光电公司已经建好的那一半厂房用地不能动，不能给企业制造麻烦。而梦唐光电公司那一年多没动的那一半地，能不能政府再重新以工业用地的原价买回来，再以商业用地的价格卖出去，考虑研究一下。

    这一考虑一研究，梦唐光电公司新厂房的建设就耽搁了。

    政府的这份责任，让杨小强保持了沉默。

    杨小强当然可以对这女孩说一番官话，说这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处罚处罚吧，然后把她打发走了就是。可是他能这么做吗？

    杨小强为什么进政府，难道只是为了说官话做官事混日子吗？他不就是想为老百姓做点什么吗？

    尽管在梁函韵的绝情分手打击下，杨小强已经下定决心往上爬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完全融入官场这个惟上是从的大染缸，完全不顾老百姓的利益了。他毕竟是大山里的农村出身，骨血里流淌的是平民思想的血，遗传基因里全是善良、爱心与为民服务。

    望着这女孩那善良的延伸凄苦的表情，杨小强决定做真实的自己。

    沉默了良久，杨小强幽幽地说道：“其实你不用着急的，这根本不是急的事。”

    “怎么不用着急呢，你们安监的朱子力大队长上午来我们公司检查来了，说是如果我们企业不能马上完成应急预案备案的话，他就要罚我们的。”

    “是啊，朱大说的是，如果你们不能马上应急预案备案的话，就罚，”我笑道：“如果能马上应急预案备案呢？”

    “怎么可能吗？”她吃惊道：“应急预案备案是要专家评审的，朱大虽然给我们介绍了一家专家评审公司，可我联系的时候，那家公司说要好几天才能出结果呢，这可怎么办啊？”说到后面，她都带哭腔了。

    和杨小强猜得几乎一模一样。杨小强就猜到会有人给企业推荐专家评审公司。无他，灰色利益使然。

    在黑色和白色之间，有一片狭长的灰色地带，这片灰色地带正是一些政府官员的所谓“天堂”。怎么讲呢，举个例子，你什么都不沾，那是应该的，是白色；你受贿了，五千元以上就得判刑，得坐牢，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就什么都没有了，是黑色。有些政府官员不安心于白色，又害怕沾了黑色，便选择了灰色，即我不收钱，不贪污不受贿，但我帮你牵线了，你总得用其他的方式表示表示把，其他的方式，比如互相办事，我的孩子今年中考，想进重点中学，你帮我解决一下吧。这种解决没有金钱往来，却还了人情。

    按道理，政府是不应该给企业推荐专家评审公司的。企业不管找天都市的哪家专家评审公司，按道理说，都应该是可以的，这是企业的权力。可是你向企业推荐专家评审公司，那你推荐的公司企业用还是不用？不用了，有没有抹你的面子？当然，你可能是清白的，但有时说不清楚的。就像这次的朱大队长，也许他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也许是我想多了人家根本就没有灰色地带的意思，但瓜田李下，你随便跟企业推荐专家评审公司，怎么都会让人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企业到年底都是要给朱大队长送购物卡的，为的是啥，为的不就是少盯某家企业少罚某家企业吗？所以，朱大队长在这些企业人员的印象中很差。你别看别人给你送礼了，你给别人办事了，就皆大欢喜了，你败坏了党的形象，人家恨你捎带着恨政府。

    此刻，杨小强淡淡地说道：“谁告诉你，你们企业做应急预案备案，是一定要找专家评审的。”

    “朱大队长。”

    “朱大队长的依据是什么？”

    “……”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来，她的眼神似乎在跟我说：“政府人员说的话，难道还需要依据吗？”

    “同志，”杨小强的声音沉稳有力，“你要知道，什么可以保护你？只有法律可以保护你。除了法律，还有行政法规，还有地方性法规，还有各种规章制度，这些都可以对你的利益进行保护。不要说朱大队长，就是局长，区长，市长乃至更高级，都要按照法律和行政法规来办事。”说这话，杨小强拿出了相应的文件资料，“看到没有，这是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第17号令，根据这道令，企业进行应急预案备案，需要递交的材料，一是应急预案备案申请表，二是专家评审或者论证意见，三是应急预案文本和电子文档。”

    杨小强特别在说“或者”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或者”，很明显，意思就是专家评审也可以，论证意见也可以。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么说，我们不用专家评审啦？”

    “当然不用。”杨小强又拿出了天都市的一份文件，“这份文件对什么样的情况需要专家评审，什么样的情况需要论证意见进行了明确的界定。它的界定是，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或者经营危险化学品的企业必须进行专家评审，而中等规模以下的企业且不经营危险化学品的企业可以进行论证意见。”

    她的眼睛泛起了光，“拿我看看”，从杨小强手中拿走了文件，仔细阅读着。她此刻的阅读劲儿，就像高尔基所说的，如同一个饥饿的孩子扑到面包上。

    这两份文件，安监局执法大队朱大队长知不知道呢？当然知道了。非但朱大队长知道，安监局执法大队所有的执法人员都应该知道，否则就是业务不精。

    可知道了，为什么不按照文件执行呢？为什么不允许中等规模以下的企业用论证意见呢，而非要用专家评审呢？谁都知道，专家评审，就是要请几位专家过来评一下审一下，非但要花时间，也是要花钱的，要花多少钱，按天都市的行价，是六千元左右；而论证意见呢，企业内部的几个负责人出一下，签上他们的名字，盖上公章就可以了，就只花些工本费，二十元钱都不用。

    为什么呢？

    因为官场的第一潜规则。

    进体制中之后，杨小强发现官场的的确确是有一些潜规则的，但这些潜规则跟外面老百姓想的不完全一样。比如这官场第一潜规则，并非什么跑官买官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类的，而是指推卸责任，换言之，叫推诿扯皮。

    官场第一潜规则：推卸责任，推诿扯皮，能不往自己身上揽的千万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承担得越少越好，利益享用得越多越好。

    就是论事，在应急预案备案这件事上，就是这第一潜规则在起作用。怎么说呢，政府对企业是有监管责任的，企业一旦出了重大安全生产事故呢，安监局执法大队是要承担管理不力的连带责任的，至于有没有渎职罪的问题那要经过调查组调查之后才能认定。而如果该企业进行了应急预案的专家评审，那专家就会承担一部分责任，换言之，执法大队就会减轻一些责任，而如果企业没有进行专家评审，而只是在内部进行了论证意见，那执法大队在这应急预案方面的责任就无法减轻了。

    就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