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的情深不换 终究随风而散
陌上花开君已远,何人经得起逝水流年? 此时,伯邑考清然一笑问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琼摇花已然落败,只能再等三年,父皇,留下伯邑考哥哥陪我吧。”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莲仙自第一眼见到伯邑考,便觉得他浑身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他对自己倾心一笑时眼里所投射出的温暖,明若朝春,即使是那数十唯唯诺诺的侍婢永生也无法给予。 这温暖给了她严重的错觉,仿佛伯邑考并不是远道而来的陌生人,而是她遗失沧海的兄长,同龄的、走在同一个世界的亲人。 如此,便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悲剧。 第一情深虽觉爱女之求不妥,可还是不愿令她失望,微笑颌首答应。 伯邑考便在仙乐皇朝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好几个春秋。 原本他也以为下一个琼摇结花蕾之际,他可以如愿向莲仙证明自己就是她的有缘之人,可偏偏事与愿违,而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的冲涮与洗礼,依旧历久弥新,每每触及,就像一道永不会愈合的伤疤,轻轻一碰,瞬间就会血流如注,痛入骨髓。 临近三年之期的前几天,伯邑考辗转难眠,无奈披衣起坐数寒星,只盼这煎心的日子快些过去,届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倾付一世情衷寄与莲仙。 那一天终于在他的千呼万唤下到来了,天刚破晓,他就赶到莲仙居住的长乐宫,等在琼摇花旁。 莲仙也是一夜未眠,听得院中有响动,轻轻推开窗棂一角望去。 伯邑考刚好捕捉到了她清亮的眸子,心下欢喜,悦颜一笑。 莲仙也努力绽出一个微笑,可那似有若无的一笑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凄惶。 多年后她回想起这一幕,依旧自责不已。 她那早知一切的一笑于此时出现实在太过残忍。 伯邑考心知肚明,强按下心酸转过身去,倔强的一握拳,决不让自己有任何退却之心。 他早知道莲仙不爱他,早知道。 莲仙总有意无意提醒他,毕竟不爱就是不爱,虽不能说得太直白,也该想方设法让对方明白。 可他怎能轻易放弃? 手刚碰到琼摇花,蓦地一根花刺自花苞里伸出,扎得他惊痛收手。 莲仙心跟着一颤,眼泪无声滑落。 伯邑考咬紧牙关,终于摘得一朵琼摇花蕾,虽然已经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朝莲仙举花兴冲冲道:“小仙,你看!” 莲仙心中溢满苦涩,朝阳和熙似暖炉,可周身却开始泛着冷意。 不忍破坏伯邑考的信念,勉强欣然一笑,赶紧递上花毒解药。 伯邑考囫囵吞下,温柔一笑,向莲仙伸出手。 莲仙犹疑着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伯邑考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把琼摇花蕾放在了姻缘石上,然后聚精会神的等着命运最后的宣判。 莲仙只觉得他握着自己素手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手心已然溢出热汗,连同濡湿她的。 神光一闪,姻缘石有所异现,清楚映着四个字:三生无缘。 “为什么?”伯邑考只觉肺腑如同被施以钉刑,钉钉入骨,令他痛不欲生,激动之下,身子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抹猩红。 缘份的无意驻足,从此世间又多了个失意痴人。 他就那样死气沉沉躺在地上,已然气绝。 莲仙惊的手足无措,半晌才想起自己的‘绝世之吻’。 掏出绣帕覆于伯邑考唇上,俯身吻下去。 这一吻带来的后患无穷,轻易摧毁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以致一片狼藉。 伯邑考缓缓睁开双目,惊觉莲仙的举动,身子瞬间像着火般,浑身guntang。 莲仙欣喜的扶他起身,“你好些了么?” “我……”伯邑考早将刚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只沉醉于眼前,满面绯红,语无伦次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啊!” “真的?”莲仙倾着身子探向他的额头。 一股清香迎面扑来,伯邑考浑身血液一滞,瞬间石化。 莲仙久居深宫,根本不谙情事,未免显得有些大惊小怪:“你额头那么烫,又打冷颤,一定病的不轻,宣御医……” “不是,不是,仙儿,你听我说……”似乎有着千言万语涌在喉咙口,眼看就要溃堤而出。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公主,伯公子,皇上让奴婢来请二位去用早膳。” 伯邑考生生噤了口,沸腾的心无奈平静下去。 “仙儿,走吧,正好我有事要求见你父皇!” 我们都知道他所求的是何事,但没有想到,上苍给了一个鲜花朵朵的开头,却接着给了一个寒蝉凄切的结尾。 朝露殿。 伯邑考心不在焉的往嘴里送着饭,索尽枯肠想好求亲说辞,正待开口,莲仙忽然站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莲仙紧蹙眉头,原本红润的脸色已然让痛苦侵蚀,一片惨白,豆大的汗滴在桌上,水珠四溅。 “仙儿,你怎么了?”第一情深与伯邑考同时站起来,骇然惊问。 莲仙玉手紧紧抓着腹部,似乎想将痛苦给抓扯出来,终于承受不住,晕倒在第一情深怀里。 平地一声惊雷,老天爷收走笑脸,天霎时阴沉下来,风里夹杂着一丝丝刺骨的凉意吹进门。 “来人,快宣御医,仙儿,你坚持住,不要吓父皇……”第一情深此时哪里顾得上什么颜面,哭得泪横交错,难以成声。 “仙儿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老天爷,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她!”伯邑考双膝跪伏,砰砰以头叩地向天祈求。 长乐宫。 八名女太医轮番检查,尽皆面露难色:“臣等才薄技微,实在查不出公主所犯何病,请皇上恕罪!” 第一情深紧攥双手,咯咯作响,他向来性情温和,从不愿倚势凌人,当下轻挥了挥手:“退下吧!” 只短短一个时辰,他仿佛已经苍老了许多,曾经的神采飞扬在他的脸上已然找不到分毫,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忧愁的皱纹,颓然坐下,“仙儿,你也要离开父皇么?父皇除了你,就是一无所有了!” 莲仙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缓缓睁开双目,极力展露一抹微笑:“父皇,仙儿不会有事的,让仙儿和伯邑考哥哥单独说会话,好不好?” 第一情深连连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伯邑考一瞬,才起身出去。 “仙儿……” “仙儿想去琼摇花下坐坐。” “好,我抱你去!”满面泪痕,抱着莲仙的双手都瑟瑟颤抖。 莲仙的身子半依偎着伯邑考,两人静静坐在花下,那场景有一丝唯美,也有一丝凄怆。 “对不起,”一行清泪滑下,莲仙悠悠开口,声音真是柔软如丝:“仙儿自见你第一面,便将你当成皇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这么多年你过的好辛苦,请你原谅仙儿好么?” “你只要明白我对你的爱意,即使不回报,我亦没有遗恨,又何谈原谅呢?仙儿,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真的没事,等你的身体好了,我们还像往年一样,二人一马,春赏桃花,夏赏芙蕖,你说好么?” 莲仙似乎已然置身在那片倾城景色中,开心的笑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的剧咳。 “仙儿,仙儿……”伯邑考惊悸的叫喊。 “仙儿好想娘亲……”莲仙的瞳孔渐渐收缩,玉手无力垂了下去。 “仙儿……”偌大的皇宫上方一遍遍回荡着伯邑考失心裂肺的呼唤。 可无论怎样的千呼万唤,莲仙却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天是他最快乐的一天,可也是他最痛苦的一天,无论时间过去多少年,哪怕灵魂深处蒙上一层厚厚的灰,每每触及仍令他肝肠寸断。 莲仙被第一情深十万火急的送进了山顶的邀月宫,莲仙母亲的住处。 邀月宫素有宫规:男子不得擅入。 就是第一情深也不行。 蒙着薄纱的何素女从第一情深怀里接过莲仙,双目瞬间泛红,潸然欲泣。 “仙姑……”朝堂之上沉稳干练的第一情深此时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泪流满面,俊逸的面容刻满愧疚:“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的仙儿,绝不让她受任何一点伤害,可如今我连她怎么生的病,生了什么病我都不知道,我这个父亲实在是失职!” “我不怪你,你也别自责了!” 何素女把莲仙安置在华丽舒适的躺椅上,凝神替她把脉,蓦地眉头一紧,颤声道:“中毒!” “仙儿尚未用早膳便忽然晕了过去,那就不是食物中毒了,那怎么会……?” “仙儿出事前和谁在一起?” 第一情深眼神复杂的看向伯邑考。 伯邑考上前一步单膝跪下:“伯邑考见过皇后娘娘,请娘娘明察,我绝对没有对仙儿下毒,我就是自己死,也断然不会伤害仙儿!” 何素女见他言辞恳切,神情毅然,不像是扯谎,掐指算了一会,挥手令宫婢退下,拈花指一弹,一根丝线系在伯邑考手腕,凝神听了一会,渭然长叹:“难道真是天意?” “什么天意?”第一情深与伯邑考齐声问。 “仙儿这傻孩子,我早叮嘱她不要轻易对凡人使用‘绝世之吻’,因为‘绝世之吻’虽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凡人之体毛病甚多,一旦接触,救其人而害己。” 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伯邑考心尖上,绝望在这一刻似乎无所不能,摧枯拉朽般将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彻底移为废墟。 “我身体里的毒被一高人封住,已然十二年之久,没想到却……,早知这样,我宁可仙儿不要救我,现在的我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何素女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一个恐怖的想法侵袭了脑海,骇的她不敢直视他,迅速转过身去。 “北海六龙女是你什么人?” “是家母!我常听我母后提及天庭轶事,想必娘娘您就是八仙之一的何素女何仙姑,如果我没猜错,您一定知道怎样可以救仙儿,对不对?” “本宫的确……知道。”何素女幽幽开口,咬文嚼字缓之又缓,“可那个方法实在太过惨烈,本宫于心不忍。” “我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就是解药是么?”伯邑考苍白的脸上此时竟然涌上一抹欣喜:流光镜真的听到了我的乞求,多谢老天爷成全。 “究竟应该怎么做,请娘娘但说无妨!” 何素女抚着莲仙似雪面颊的手一僵,脑海中经历了一番烈火烹油的痛苦挣扎,半晌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一眼莲仙,话峰急转,语声哀绝:“仙儿已然服用了圣颜珠,即使中毒不会醒来,亦不会化魂而去,我们就不要打扰她了,让她就这样无忧无虑的睡下去吧,再者我与你娘姐妹一场,怎忍心令她老来丧子?” 第一情深明白她的苦衷,以一命换一命,他也做不到,当下魂不附体的点头道:“仙儿心地善良,她一定也不愿意你以自己性命换她重生,那样她会生不如死的!” “父皇母后早已仙逝,除了同父义母的皇弟,我不过孑身一人,自遇到仙儿,我本想和她建立一个快乐的家庭,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心,不过,这并不能减退我对仙儿的爱,我依旧可以心甘情愿的为她舍命!”伯邑考第一次这样剖白自己内心,听来极是真挚,令人潸然泪下。 何素女长长叹了口气,薄纱下掩映出一抹苦笑:“国主说的没错,你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男子,只可惜本宫一念之差致使你与仙儿有缘相见却无缘相爱,如今想来本宫实是大错特错,悔不当初,你和本宫一样都是痴人,痴就是伤,你当真决定了?” 伯邑考顾不得满腹疑惑,迎着她的目光,郑重的点了点头。 何素女凝神看向远方,碧空广阔无垠,究竟眼见了多少人世悲欢? “解药就是你的血和琼摇花蕾,用极你全部的血液灌溉出的琼摇花蕾,五日后将由白色转为红色,虽然其毒无比,却是克制仙儿体内之毒的最佳解药,可这样你就……必死无疑!” “死又有何惧?只是我很想知道我与仙儿为什么会有缘相见却无缘相爱?” “月老与红娘是本宫的父皇母后,仙儿出生时,本宫央求他们给仙儿配了一个日后将会顶天立地的英雄做夫婿……” “他是谁?”伯邑考紧追问道。 “他叫白氏郎。” “我……当真羡慕他,”眼中蓄满泪水,一转身,泪珠犹如雨帘降落,“不要向仙儿提及我的死讯,就当我从不曾来过!” 迎着微凉的春风,他像一头受伤的小鹿般窜下山去,风抚干了他的泪痕,却抚不干他血痕累累的心。 一直跑一直跑,似乎这样才可以得到一丝快慰,直到再也跑不动,一把扑倒在琼摇树下。 “为什么?为什么?”抱头痛哭一阵,以手为笔于泥土上写就一行绝句:知无缘分难轻入,敢与杨花燕子争。 “仙儿,我真的很舍不得你,真的很舍不得……” 回眸,一指流砂风华;泪看,烟雨青春埋葬。 等莲仙的侍婢从玄女宫回来后,伯邑考背靠着琼摇树已然逝去多时,他阖着双目,面容安适,若非手腕处曰曰流出的鲜血染红一地土壤,众人只道他只是在树下小憩一会而已。 “公子对公主的感情当真是至死不渝,不顾一切,我们一定会好好完成你最后一个心愿,为你找一个隐秘的安葬之所,永远不让公主知晓,公子放心吧!”一众婢女围着伯邑考,齐皆哭的梨花带雨,抽抽噎噎。 五日后,满树的琼摇花蕾如期由白转红,一簇一簇,像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明艳而又妖冶无方。 侍婢胆战心惊的摘下几朵熬成花汁,哆哆嗦嗦端到何素女面前。 何素女骤然见那触目惊心的红色,胃里便翻江倒海般绞得难受,连连干呕,为了女儿,一咬银牙将它灌进莲仙口中。 莲仙终是醒了,从那以后,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伯邑考哥哥,你云游四海,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每当此时,第一情深便会微笑着回答她:“有你这样朝朝暮暮念着他,他一定会早些回来的!” 微笑的背后,痛苦的尾巴拖了长城那么长。 莲仙便跑到站在琼摇树下,仰着稚气未脱的小脸,一笑倾国:“伯邑考哥哥,一世繁华,永不及你一句牵挂,我好想你,我会一直在你来时之路上等你回来的!” 来时之路? 终了一生,有几人那么幸运,可以回到来时之路? 哪怕一次,一次也好。 莲仙一如从前那般快乐的活着,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就像真的不曾发生过一样,在她的世界里未有一丝痕迹留下。 直到白氏郎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