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风卷地野草折,洮溪河畔又飞雪(二)
无灯,只有一只被烧黑的茶壶还挂在火盆上,火盆还有火。跳动着的火焰忽明忽暗,叶修竹的呼吸也似火焰般时急时稳。 白色月光穿过小窗刚好照在他脸上,他脸色惨白,心跳却很急。每当一次心跳,他脸上就忽然浮现出如蛛网般密集的细细黑色纹路。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叶修竹呼吸终于平稳,脸上也不在忽然浮现那种黑纹。月亮还在,火却已经熄灭。 正在这时,叶修竹屋子的木门忽然被推开。门口立刻出现两个瘦瘦长长的影子。蔺晓云扶着小草轻轻走进屋里去。 点上灯,小草立刻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叶修竹,还有放在他枕头边上的那把刀。 他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不少,也好看了很多。小草松开蔺晓云的手,轻轻坐在叶修竹床边。 他的睫毛很长,黑色长发在月光下看上去很柔软。只是脸上看着有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 小草安静地看着熟睡的叶修竹。忽然眼睛里有泪滑落。 “他应该能活下去。”小草心里在这一刻很坚定自己的判断。因为他那很微弱的心跳,在这一刻是那么有力。 悄悄擦干净眼睛,小草转身柔声道:“我们走吧!让他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什么疲惫都应该不会有了。” 拖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身体,就只为再看一眼?没有一句话?蔺晓云想不明白。 她很听话地挽住小草的手,将她扶起准备往外走。 她们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老人,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就站在门口,佝偻着身子。蔺晓云忽然觉得仅这一天的时间,爷爷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蔺晓云正准备开口问候时,一个声音却抢在她前面。 “爷爷!”小草的语调都变了。 蔺晓云能感觉到她的手忽然攥的很紧,捏的自己很疼。 “爷爷?”蔺晓云一时间仿佛觉得是幻听。 老人眼睛已经有些湿润,颤抖着用仅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答应了一声。 小草放开蔺晓云的手,踉跄着往老人跟前走去。 是该喜还是该悲?小草一时间凌乱了。只是眼睛早已经模糊。她不敢相信,在这一刻自己拼了命也想回来草原再看一眼的人,就站在自己眼前。 她好想说一句:“爷爷,你让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到了。”可是她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流不尽的眼泪。 蔺晓云轻轻关好门,眼看着爷爷扶着小草往外走去。她却没有追上去。无数的思绪从脑海里涌现,她理不清,也想不通。 但在这时候不管她有多少不解,她都不会追上去问。因为她知道小草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能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她的毒早已深入骨髓。这点时间该留给她。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叫自己的爷爷?她到底是谁?爷爷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她?她现在脑子里很乱。 “爷爷会给我个解释!”她心里安慰自己。然后整个身子沿着门框往下坠,直到坐到地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这一瞬间空洞了很多。 月已偏西,夜微冷。 挽着老人胳膊的小草却觉得很温暖。 她有很多话想问。爷爷叫她去放出这个消息是为什么?还有为什么他一直很少来看自己?晓云这个meimei是爷爷的亲孙女么? 但是,她却一句也没问。许久之后只是柔声道:“爷爷,我想你了,然后就打算回来看看你。就是路上有好多人,好多坏人。他们不让我走。” 此刻的小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在自己这个爷爷面前,她永远是个孩子。 老人柔声道:“我知道。” 小草道:“我知道您知道。我可以骗的了晓云,但是我骗不了我自己。我中的不是离心针,只是普通的刀伤。那刀也没有毒。” 老人那桔皮般地脸,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小草接着道:“爷爷应该还是心里有我的对吧!只是您太忙,没空来看我。不过没关系,至少我还是又见到您了。上次见面是三个月前,上上次是五年前,再上上次……”小草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她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终于她挽着的手渐渐无力,慢慢垂了下去。 她已没有呼吸。 不知何时夜色忽然变得漆黑,风也是凉了很多。 小草的尸体在老人怀里慢慢失去温度。 忽然老人感觉自己的脸有一丝冰凉,竟是泪? 他已经忘了多少年没有流泪,或许是十年?又或者是二十年?他记不清了。 “带着晓云和《大悲赋》走!立刻走!别回头,也永远不要回来!”雨很急,一道闪电划破药王谷漆黑的夜空照在蔺远山狰狞的脸上。 “师兄!为什么?即是死也是也要死在一起!我不走!”他对蔺远山咆哮。 一只大手猛的揽住他的头。那人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李青山,你要知道活着比死了更艰难。《大悲赋》不能给他们!鬼门十三针不能失传!药王谷也决不能后继无人!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挑起这幅担子!” 语罢。他仔细又温柔地看了一边李青山怀里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柔声道:“晓云,爷爷不能看着你长大了,过不了多久我就去见你的爹娘,你要好好长大啊!要乖啊!” “难道思枫和亭晚已经……?”李青山忽然语塞。 蔺思枫,张亭晚。正是蔺晓云的父母,而蔺思枫就是药王谷谷主蔺远山的儿子。他结婚还不到两年,却死在这一战之中。 “他俩人的尸体还在山门前。你难道也要我看着我唯一的孙女也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么?”蔺远山几乎是在吼。 密集的雨点打在他苍老的脸上,早已分不清顺着下巴往地上流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好!我走!” 蔺远山道:“保重!”决然转身往药王谷大殿走去,那里此刻正火光冲天,正撕打呐喊,正刀剑相鸣。 那一夜似乎好像正如今夜般漆黑,同样是有人死去。不一样的是,十九年前那一夜死去了个李青山,却在这边陲之地多一个外乡的李大夫,多了一个藏民口中的“李曼巴。”而今夜过后,世界上却再也不会有小草。 还记得第一见小草时,她还是个半大高的野孩子。他给她取名小草,传她武功,教她如何保护自己。他希望她能像小草般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多少蹂躏和践踏?来年依旧是春风吹又生,坚强的活下去。 只是岁月催人老,他真的老了,他保护不了晓云一辈子。他需要一个能替他继续保护晓云的人。
“鬼门十三针不能失传,药王谷不能后继无人!”这句话在李青山耳边响了快二十年。他利用了小草。 只是他没想到小草会来这里,在被抬进这个院子的瞬间,李青山就已经认出她。 他把所有的疼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晓云,看着晓云长大,教她医术,陪她玩耍……这份疼爱好似已经容不下别人。 但是当看到小草的一瞬间,他坚定相信的东西有了一丝动摇。小草又何尝不是他倾注心血过的孩子? 小草来的不是时候,她带着消息去。也必将带着灾难来。 对于蔺晓云来说那是一种无法预估的灾难,小草毕竟太单纯,她低估了人性的贪婪。 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放她走,他们绝对用了她想不到的方法来追踪她。而且没有人能完全地退出江湖,除非他死。 在两个孩子之间,李青山依旧选择了晓云。但是他的心在这一刻无比难受。 不管多黑多冷的夜,总归是有尽头的。 天已经亮了。 小草已不在有体温,李青山看着身穿蔺晓云衣服的小草。恍惚间他有点分不清她是小草还是晓云? “jiejie已经走了,爷爷您别难过了。”蔺晓云站在李青山身后哽咽道。 天虽然已经亮了,却没有太阳,云很厚、很重。冷风吹起后,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雪,洁白的雪花落在地上瞬间融化,变作一滴干净的水。好似要洗净这世间一切污垢。 雪越下越大。 仅片刻,雪花已经落满小草还残存着微笑的脸。李青山轻轻拂掉小草脸上的雪花,缓缓抱起她的尸体。 蔺晓云看着李青山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他这一夜仿佛又苍老了很多很多。他的身子已经挺不直,步子也虚浮了起来。 蔺晓云跑近想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手。 忽然一个人让李青山停下脚步。那人头发凌乱,一身单薄的衣服,一把细长的刀被紧紧握在手里,或许是因为太用力,手指已经发白。 叶修竹就站在李青山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怀里那个已经没有呼吸的小草。 是悔恨!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多点修为?也许只要自己在坚持一下?努力一下就能救下她。 可是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不是仅仅靠努力和坚持就能如愿的。 “竹大哥……”蔺晓云还不知道叶修竹的真名。她想说什么,可是一瞬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叶修竹从李青山怀里抱起小草的尸体大步往外走去。 即使小草已经身如寒冰,叶修竹也能看的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满足。惨白的脸上依旧带着笑,从她的微笑里叶修竹看到一个纯真的灵魂。 洮河还是一如既往向东流去,它是不会感受到人间的悲欢离合。欢快的流水在冰雪覆盖的和床上冲开一个缺口奔腾不止。 天空是大雪,两丈外已分不清人和物。 在这样的大雪里,洮河旁却燃起熊熊烈火。赤色火光就如一只温柔地大手在nongnong大雪里抚摸着天空。 小草就躺在火光里,火越来越大,而她也好似在随着火光升向那沉沉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