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救赎(4)
天后的单元考试结束,我和李诗雨难得有机会能一起从班级走出。此刻清校铃虽然还没响,可属于我们年段的这栋楼早已没了声息,楼下也是如此,除了在篮球场上打球的人外,旁边通向校门前的石路空空荡荡,无人问津。 她离得我很近,我能够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雅的花香,我不敢多闻,便很不好意思的离她稍远一些。随着我步伐放缓,来开差距的同时,她突然举起手指向校外的小卖部。 “我们去吃雪糕吧。” “哈,为什么?女生现在这个天气吃雪糕没问题吗?” “我想试一下,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她回答的声音很小,我敢肯定那是只有与她最近的我才能够听得见的音量。她说完以后,抓着书包肩带就加快了去往小卖部的步伐。 我还想说些什么阻止她,可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刚考完试就说扫兴话未免也太不识风趣了。更何况她的好奇心说到底还是由我引起,我必须得为当初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绕过还沉浸在学习氛围的两栋楼房,我追上她走进了小卖部,一进门,便看见她双手背在身后,仔细的凝视冰柜里的雪糕。 我是比较专一的,雪糕往往也只选择那么几款。随手抓了一根常吃的就去结账了。结账途中,我瞥见她也正挑选好心仪的那款,就让老板娘顺便一起把钱结清。该说是习惯还是什么呢?我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只是照和王泽许他们一块时的做法,可她却似乎是误会了,急忙地喊了我的名字,想要制止我。 这时我还没发觉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以为她是碍于脸面不好意思让我破费,遂不顾她的意愿,执意支付了账款。 老实说,我对她不愿占便宜的行为非常有好感,哪怕她之后仍执意要还钱,我也坚决不肯要。 恰如我料想的那样,她见我结账后嘴巴难为的抿起,等从小卖部走出后,她把书包挪向胸前,想要从其中拿出钱包。 “没事啦,诗雨姐。只是一根雪糕而已……就当是我请客了。”我摆了摆手打断她的动作,接着说,“也不用勉强自己吃完,扔掉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见我又摇头拒绝,乖巧的不再深究,“唔,好吧,你开心就好。” 她轻轻的撕下裹着雪糕的包装,等那“包装”变为“垃圾”的一瞬,我下意识地将它抽走和自己的“垃圾”一并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李诗雨似乎被我这突然的吓到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看垃圾桶里的杂物后再看了看她自己的手心。 “怎么了?”我问她,她摇摇头,好像又想对我说些什么,可结果薄唇轻启却又马上抿起,眼神也跟着低落下去,但马上又回到我最熟悉的活泼模样。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刚刚从她手里抽出垃圾时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又柔软的事物,说不定那正是她的手。 意识到这点的我脸颊便开始微微的发烫,也幸好此刻我正背对着她,不然被她撞见我脸红的模样怕不是又要被她笑话好久。 来到此前等待李诗雨的路口,我将吃剩的木棒丢进了垃圾桶。来时的路上我一直在观察她,她的嘴唇每滑过雪糕一口,都要先忍耐口腔里的冰霜很长的一段时间。 照这个情形下去,我猜测她到家时也是不可能吃得完了。想想也是,即使我再怎么把她当作王泽许他们来对待,可她毕竟还是不同的。我不能,更不应该将这种差异一视同仁,我还必须要更加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 到了李诗雨的家附近,她手里的雪糕还剩下半截。我想要叫她放弃,却不好意思开口。有滴化掉的雪糕落在她白净的手上,她却不以为意,继续朝前。 “我们再走一段吧。”不等我劝阻,她出乎意料的要求我再陪伴她一会,然后头也不回的掠过了家门。 这让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就像之前提到过的,我尊重所有人的意愿,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路上,她低声问我:“林青,你是走这条路回家的吗?” “是啊。” 她把雪糕晾在一边,任凭雪水往下滴落。而后她又问。 “林青,你为什么要叫我‘诗雨姐’呢?我们年龄应该相差不大吧?” “……因为你确实比我大几个月啊。”我高声说道,“而且我记得是,对,是苏政最先开始这样称呼的。于是不知不觉,我也就跟他一起这样称呼了。” 我口中的苏政是小学时便和我一起玩耍的朋友,到了初中,我们又有缘成为了同班同学。当然,相比W,与他的关系最多只能算是能说的上话的程度。他有时是会有些调皮,但也比时常孤僻安静的我强上不少,拜其所赐,我才不会太与这个班级的同学疏离。 “苏政…啊。那你和苏政的关系应该很好哇,我还以为……” “不不不,”没等她说完,我就失礼的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诗雨姐,我和他是小学同班同学,所以刚入学时才常待一块。对了,我记得诗雨姐你也是在这所小学念书的吧。” 我不想和她继续谈论苏政,恰巧过去的母校就在身前。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转移话题的时机,不过,跟除W以外的人重又走了一边当初的路途,内心不免还是会有些惆怅。 “啊?嗯。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位姓丁的同学呢?” “你是说……”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头略微往上抬起,可眼神仍在犹豫,继而,神情迟疑地面向我,希望得到我的肯定。 “对,就是他。你或许不知道,当初他追求你的轶事在我们班那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所以我很早就认识诗雨姐你了哦。”我以揶揄的口气回答道。说来也是这位早熟胆大之人启蒙了W,令他对同班的少女殷勤有加。 “是他啊。我说期末的时候班上的男生怎么天天把他领到我面前晃悠,弄得我的朋友成天打趣我。” “对不起啊,诗雨姐,我替他向你道歉。” 她摇摇头,平静地说:“没事啦,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接着她又咬下一小块雪糕,借这个机会,我突然也想问李诗雨那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诗雨姐,你又是为什么要邀请我和你一起回家呢?” 只见她艰难地咽下含在嘴里的雪水,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嘴唇,说:“唔,因为那次不是在路上碰见你了吗?就想两个人走总比一个人孤单好。而且……我想和你交朋友。” “朋友?我们不是早就成为朋友了吗?” “那不是‘朋友’,那是‘同学’,我说的‘朋友’指的是真正的朋友。” 她的这番话可谓是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迄今为止,我从未听过有人对我说想成为我的朋友。我与他人的联系,大抵上都是经历时间冲刷后留下的产物,从陌生的原石到熟悉的雏形,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与W是如此,与王泽许他们是如此,与所有人都是如此。没有特别的确认过,更没有断然的否定过,只是因为默许,所以变成了朋友。 而现在居然有人主动地对我说,想要和我成为朋友。 ——真正的朋友…… 我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句话,也不知自己是喜悦还是感动。我只觉自己的身心好似得到了圣水的洗涤,连身上的罪恶也被一并剔除。我真的很感谢她,尽管李诗雨她总是认为自己的话语无足轻重,可也正是她的这份真诚才能挽救深陷泥潭,苦苦挣扎的我。想要做我真正的朋友?错了,正相反,应该是我有幸能做她的朋友。 “哈哈哈,诗雨姐,谢谢。那么现在我算是你真正的朋友了吗?” “嗯,很早之前就是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问题得到了解决,我心头的绳结也得以解开。一股轻松解放的感觉油然而生,同时,我也为此前怀疑过李诗雨的动机而内疚。她正如水晶兰的花语描述的那样“单纯无邪,真诚无害”,我由衷的感到自己能和这么一位善良可爱的少女结识,是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就在我们互相敞开心扉后不久,小巷的出口也近在咫尺。前方的道路通向另一所中学,而右手边则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没有来过这。”她怯弱地小声说道。 “没事,待会我会送你回来再回家。”我看出她还不想回家,于是想着用自己的承诺去打消她的顾虑。 她似乎是怕拖累我,迟迟没有答复。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补充说:“反正今天考试放学得早,我的老爸老妈这个时候肯定都还没回到家。” 这句话当然是我随意编造的,我只是通过习惯去大致推测父母的行动。也许他们早就到家了。不过无所谓,对于不知情的人,我有的是借口来掩盖真相。 “是吗?”她笑起来,走向右手边曲折蜿蜒的路,手上的雪糕悬停在半空,凝结出了一滴水珠落到地面绽开。 “林青,你相信世界上有灵魂吗?”她话锋一转,抛给我一个对于普通中学生来说有些深奥的问题。 “理智告诉我现实里它是不存在的,但我想相信他的存在。”我想起曾卧躺在祠堂的爷爷,他的躯体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说来也奇怪,明明身体从外表上看好像完好无损,可为什么里面的意识会自然褪去呢?
“什么意思?” “就、就是,唔……”突然的,我回忆起了曾经父亲抚摸着我的脑门对我说过的话。 “它并不是不曾存在,只是还没有被发现罢了。” 我将父亲的话如实地重新复述了一遍,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她突然沉默了。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向她解释。 “对、对不起,对不起,这句话是我爸爸以前对我说的,我觉得这样解释能让你听懂。抱歉,如果我哪里说错了,请你别往心里去。”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你有个好爸爸。”然而,她并未责怪我,且褒奖的语气也满是柔和。 这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神从她身上移开,难为情地挠了挠脸说道:“还好吧,每个人的爸爸不都差不多吗?” 我不敢告诉她自己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甚至我在家中最开心的时间就是父亲不在家的时辰。因此,我单方面的认为李诗雨的父亲在她眼里是崇拜的偶像。 “不是哦,”但她却否定了我,严肃的说道,“并不一样。” 我嗅察到她言语里的禁忌,不敢追问。李诗雨的父亲,他对我来说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不曾知晓过他的容貌,他的品性。而李诗雨淡漠的语气却告诉了我她与她的父亲之间确实发生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同时也在警告我,不要随意探查她的过去。 就像我从未和她提起过W的存在,李诗雨,她同样也不想谈论起有关她父亲的种种。当然,我也没有兴趣,俗话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与其自己去调查,倒不如等李诗雨她什么时候想要告诉我时再说也不迟。届时,相信我也能有勇气和她分享自己和W之间的故事。 我们又安静地走了会,到了十字路口又停了下来。或许是不敢离家太远,这次她没有选择通向我家的路途,而是往左拐,进入另一处小巷。 “我吃不完了。”过了没多会,她晃了晃右手里拇指宽大小的雪糕不停抱怨,“实在太冰了。” “别浪费呀,就剩那么一点。” 我盯着仅剩的那么一点暗叫可惜,如果换做是W的话,我应该会毫不犹豫从他手里接过并一口消灭吧。 “那你要吃吗?”在我不舍中间,她转身问道。 “你还是扔掉吧,身体要紧。”我克制住自己想要答应她的冲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车杆。恰巧前边的道路旁放置着一个垃圾箱,她稍微提了些车速,将手中的雪糕丢下。 虽说有些心疼,但也只不过是心疼而已,我一点也没有想要责备李诗雨的意思。毕竟其前不久我才决定不能将李诗雨和王泽许他们一样一视同仁。 “林青,这是哪里”在我们动身的时候,李诗雨环顾了四周,声音里有些不安,我也跟着观察了下环境,周围只有郁郁葱葱的绿树和整齐划一的房屋。 很明显我们是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一个小区。 “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出去的路我想我应该知道在哪。” 也幸好以前我就有些好奇李诗雨家附近的地形便简单的随意逛了逛。现在虽然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但很快我便发现了不远处的水泥小路似乎有些眼熟,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条路很有可能就是通往李诗雨家的出口。 接着我便没多想的往水泥小路冲去,同时,嘴里高声招呼着李诗雨。 “诗雨姐,我找到路了,快跟上,我送你回家。” 小路不长,大约只有一二百米,等我从路口走出时,原本熟悉的风景换了一个角度让我产生了一丝惊疑,想必当初武陵人初遇桃花源时的豁然开朗也不过如此。但很快我便确定了左边就是李诗雨家的方向,说来也巧,这个出口就位于中学和她的家中间,也就是说我们不知不觉间围着一栋单元楼绕过了一圈。 “你的家应该在那里。”发觉真相的我兴奋得像个拿到糖果的孩子,迫不及待地为她指清来路,李诗雨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脸上先前的怀疑瞬间变成了欣喜。 “嗯,我知道了。再见!” “再见。”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为自己终于能够帮助到她而感到喜悦,不得不说,这大概便是我十五岁那年最为幸福的闪电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