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被骄阳洗刷了一整日的天空下,没有预兆地突然刮起了夹带着夏日里稀有的凉意的风,在这片倚靠山泉扩出的场地里,撩动着终于安定了一些的人们的心神。 看起来…… 是要下雨了! 郎天光紧紧攥着自己内弟的胳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他再一次跑掉。坐在郎天光身边这个年轻的男子,终于丢掉了那副虚伪的面皮,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思考,他已然紧绷着身子不能放松。他的目光从踏入这个山路边的小店开始就没有离开过真无色的身上。现在看起来,他也没有移开目光的打算。 在混乱中从“疯人院”里逃出来之后,李渺就与他们走散了,而喷射着癫狂的目光的真无色似乎也没有联系李渺的意愿。百无聊赖又无人可倚的东方有狐一如昨天一样把持着长长的竹竿,逗弄着浴池里的争抢着水面空气的虹鳟鱼。只不过今天的她没了那无忧的快乐,即便是背对着真无色的反向,也还是忍不住每隔十几秒便扭过头观察一下。 东方有狐的直觉一向准确,这是真无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感慨。她自己虽然不以为意,东方有狐坚持直觉这种虚幻的东西是不能够依赖的。但今天的她也忍不住因为自己那不安的直觉慌了心神。 顺着她焦虑的目光,在这夏日傍晚雨前的凉风的牵引下,东方有狐的不安似乎还是触碰到了坐在不远处的圆桌边沉默地与自己对面的人对视着的真无色。 他强打起精神,稍稍让自己的神智在几秒间又能够理智地控制自己的躯体,仅此一项就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在玩世不恭游刃有余的真无色消失之前,他迎接着东方有狐温柔的目光,歪嘴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无色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安慰了东方有狐,但他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再去分神了! 他抬起身下的白色塑料桌椅,轻巧地向右移动了一小步,躲开了东方有狐的视线。但有狐在他的目光中突然消失的时候,真无色脸上的表情也瞬间瓦解破碎了。他以一张什么都没的脸皮,正面对着身前这个他一直在寻找,而今天终于被从地下密室里解救出来的章舞水。真无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迟疑与绝望挤压着他的灵魂,那不安的恐慌还差一点就要从他的眼睛里迸射出来了。 “说吧!” 枯瘦的章舞水已然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了,如果不是那头微卷的半长头发,真无色都很难认出他来。 他那白得有些病态的皮肤松塌地挂在为数不多的肌rou上,露出了大半脖颈的白色病服的空隙里依稀能够看到紧绷着皮肤的锁骨。 虽然章舞水终于开口了,但真无色却根本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发出过声音。一路上对于章舞水是否还能够思考和表达的担忧使得真无色的神经脆弱不堪,眼下的他自从十年前那一次之后,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失了心神的感觉了。 “请说吧!” 这一声呢喃一样的开场真无色却是无比确信地听清楚了,他探着身子试图寻找章舞水的目光,但迎接他的却只有覆盖着一头夹杂着银丝卷发的头皮。 真无色用剩下的力气稳了稳自己微微颤抖着的身体,特别是将要使用的那块喉头下面的肌rou。深吸一口气之后,真无色缓缓地低下了头尽可能地控制着音量说道。 “对不起,章老师!” “当年我绑架拷问你的行为是不可饶恕的!”真无色依旧低着头,而对面的章舞水也依旧没有丝毫触动。 “如果你同意,你也可以折磨我。” “不过,”真无色话锋一转,提出了他的条件,“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真无色猛地收起了胆怯和悔恨,带着些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胁,坚决地坦白了他心头上的伤口。 “鹿呦呦的下落!” “我知道她没死!我也知道只能从你身上获得她的消息!” “我不指望从‘疯人院’里解救你能够使你忘记我的恶行,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您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真无色在说话之间死命地抓紧身前的圆桌,拼命地按压着体内跳到对面施暴的冲动。“咔吧”一声,厚实的塑料圆桌硬是被他掰下了一大块。 章舞水佝偻着身子蜷缩着倚靠在身边的遮阳伞柱上,他覆盖着青筋的太阳xue异常危险地股鼓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他那薄薄的面皮随之颤抖。 “还是那件事呀!” 章舞水的嗓音枯燥尖锐,已经回过了神的真无色这一次听得仔细。 “还是放不下?” “你这又是何必呢,真无色?” “就算你是从地狱里将我救出的,也于事无补!” “倒不是因为你曾经羞辱折磨过身为师长的我,只是……” “我是真的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呀!” 面前的这个男人有多危险,章舞水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但是他还是直截了当地毁灭了真无色心中那仅存的一点点希望。 他绕有性致地歪着头,眼看着真无色的情绪由痛苦转瞬变成了暴怒,在还没来得发作之前就萎蔫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了行尸走rou一般的木讷表情,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绝望呀,真无色?” 刚刚还一副将死的无力模样的章舞水,一瞬间充满了元气,满脸鄙夷地嘲讽着眼前的真无色。 看到因为过度的失望已经思觉迟钝了的真无色,章舞水有些失望地伸出手来在他的面前挑衅似地摆了摆手,脆弱的关节在空气中嘎嘎作响。 “绝望才是你应得的结果!” 章舞水啪啪打了几个响指终于唤醒了真无色。真无色本能地意识到了预料之外的危险,用力地撑住桌面打算站起来的时候,却感到一股强压在肩上的力道将他困在了桌椅里。 真无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左手犹如钢爪一般锁住了真无色的脖颈,右手则摇晃着那把不久之前才砍断了铁融的胳膊的闪耀着银光匕首。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一桌,郎天光软绵绵地趴伏在桌面上显然已经晕倒了。从他这里看不到东方有狐的身影,真无色只能暗自向那些他一向热衷于嘲讽的满天神佛祈祷她能够安全逃脱。 而眼下,他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久违地紧张感倒是适时地稳定了真无色的心神。他收敛起慌乱,重又挂上了冰冷的笑脸,皱紧眉头无奈地问道。 “为什么这么做?” “是因为恨我吗?” 他刻意在自己冷酷的语调里加入了一些挑衅和鄙夷。 “我不是说过你可以报复我了吗?做这些难道不多余吗?”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真无色!” 一片黑云无声无息地略过他们的头顶,向着深山里的催翠绿不可阻挡地铺开。 章舞水拍了拍桌子干脆地站了起来,丝毫没有他脆弱的外在表现得那么无力。真无色这才看到了章舞水身后的情况,发现东方有狐已经不见了踪影之后,真无色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十年前的事情,我怎么我可能还会在乎?你和你的女朋友的死活,与我何干!” “不过……” 章舞水踢开了身边的桌椅,走出遮阳伞的保护,抬头看着满天的黑云继续说道。 “你说得也不错!我确实是恨你!” 章舞水慢慢靠近了被挟持着的真无色,微微俯下身子,欣赏着自己恨意的具现,微笑着继续解释道。 “不过这恨却不是折磨了rou体的旧恨,而是因你而毁的我的梦想的新恨!” “你毁了我经营了这么多年的‘致幻蘑菇’,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真无色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这异常的局面终于找到了解释的出口。 “不是铁融,原来是你!”
章舞水满意地点了点头,笑容在他的脸上紧绷得不能舒展。 “铁融和他一样,”章舞水指了指真无色身后的年轻人,“都是我的追随者!” “你真以为我是被抓进‘疗养院’里的吗?” 说到这里章舞水忍不住摇了摇头,厌恶地啐了一口痰。 “那都是我的计划而已!” “外面的世界枯燥无聊,即便是配合他们弄出那么大的实验事故……” 章舞水看到真无色剧烈地反抗了几下却没有效果,嘲讽似地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 “生命依然无聊!” “直到有一天,我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发现了新培育出的‘致幻蘑菇’,我意识到改变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我联系到了我曾经的同学,对于疯狂的思维有着近乎病态好奇的铁融,那时他刚刚成为了一个偏僻的‘疗养院’的院长。” “我得知了他绑架控制富商,获取资金的手段。他也知道了我为‘致幻蘑菇’勾勒的前景。我们一拍即合,于是我就自愿来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直到你这个白痴自告奋勇地来救我,我们的美好梦想这才破灭了!” “多亏了你呀!” 章舞水轻轻敲了敲真无色的头盖,收敛了笑意语气冰冷地继续说道。 “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呢?” “我本可创造一个疯狂的世界,可却被你毁了!” “我一路上都在思考应该怎么去回报你赐予我的这份恨意,”章舞水走到年轻男子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他曾经不止一次提议我应该将危险的你抹除掉。” “但是我觉得还不够!” “我不会告诉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会让他砍断你的手脚,这样你就只能永远背负着悔恨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只有这么做,我的心也许还能好受一些!” “就这样吧……” 章舞水走回了真无色的对面,因为长久的药物刺激而变得浑浊的眼球直勾勾地接收着来自真无色眼睛伸出的愤怒。 “我们还要赶路呢!” 说着他做了一个落刀的手势,站在真无色身后的年轻男子顺从地举起了匕首。 滚滚的黑云中间划过一条电龙,伴着随之而来的霹雳响声,年轻的男子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章舞水脸上的诧异还没有完全显露就被随之而来的真无色用刀逼抵喉咙的威胁所产生的恐惧表情代替了。 真无色丝毫不在意身后的年轻男子是被谁开枪射杀的,他也不在乎溅在他面颊上的鲜血。他就像是地狱归来的恶鬼修罗,食人夜叉,无比渴望摧毁眼前的这个名为章舞水实则已经没有了灵魂的“疯子”。 真无色一把将章舞水从遮阳伞里拽了出来扔到了地面上,一只脚踏在章舞水的膝盖上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 “这一次我不会再像十年前那么迟疑了!” “即便是榨干你的脑子,我也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听到了吗,章老师?你一定会开口的,我一定会得到……” 又一声枪响,可惜这一次没有雷声掩护。 被子弹击碎了头盖骨的章舞水,浑浊的眼睛里生命的光芒瞬间消失了。在真无色信誓旦旦的威胁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唯一掌握着鹿呦呦下落的线索,也中断了! 愤怒的真无色疯了一样四下寻找开枪的人,这时酝酿了两条人命的雨终于落下了云层。 这山间复归死寂,只剩下悲伤的男人洗刷绝望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