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难临头
两日之后,安老爷回府了。 一大早,安少爷就带上书童小七和四大护卫在府门外恭候这位从未谋面的老爹。辰时三刻,大队车马从官道上遥遥而来,领头的一匹高头骏马上,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虽然容貌平庸,衣饰普通,却凛然透着一股富贵威严之气,尤其是后边还跟着昨天就跑去县城迎候的安九,他不用书童指点也知道这就是他爹安海了。算起来他跟这个爹之间,也算是险些阴阳两隔,此番重逢他是该跪地叩拜呢,还是执手相看泪眼呢,或者干脆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这码事他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拿定主意,结果人家老爹也就是瞅了他一眼,挥挥手就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忙活车队的活计去了,白白浪费了安少爷好容易酝酿起的一大堆感情。 从早忙到晚,先是他爹安老爷带来的车队在庄里仓库卸了货,然后拉上早就在晒谷场备好的大批粮草,由安九领着又朝县城方向去了。紧接着,庄子里又变戏法似的冒出来两百多辆牛车,卸下了几百个大箱子,装上了刚刚搬进仓库的那些大箱笼,这回由安老爷亲自带队沿着小路往西南方向去了。临走前,安老爷可算是想起来了他的宝贝儿子,让他指挥庄丁把刚卸下的那些大箱子,再搬到仓库去。 安老爷这一去又好几天没了踪影。安少爷闲极无聊,四大护卫又跟屁虫似的形影不离,哪也不让他去。他只得每天里跟小七下下跳棋,听书童侃侃安家的家长里短,偶尔还去后院习武场伸展下腿脚。谁想四大护卫看他耍了那套自创的“散手”后,居然大感兴趣。王朝是个实诚人,直接告诉他,他的这个套路里边有几个招式单使出来颇为新颖实用,很有借鉴价值。只是一衔接起来就显得生硬刻意,尤其是一些好看不好用的花架子太多,说罢还下场跟他演示一番。他的那套花拳绣腿被这个真正的练家子稍加修正,居然虎虎生威,看上去威力很大的样子。安少爷自然大喜,天天追着四大护卫请教武功,倒也收获颇丰。 这一日,安少爷练罢功夫,刚到外宅转了一圈,便听府门外一片喧哗。他一打听,原来是门口围了好几十号难民,途经此地听说安老爷乐善好施,便找上门来讨口饭吃。安九不在家,二管事老刘便张罗下人寻些剩饭干粮什么的,正在打发这些难民。 安少爷这几日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练圣贤功,一时也搞不清楚从哪儿冒出这么多难民。他带上书童和四大护卫出了府门,这时门外聚集的难民已经过百,大部分都是老弱妇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高举着手中的残钵破碗,踉踉跄跄的涌向正在发放饭食的安府家人,安府门前一时间大人叫小孩哭,乱成一团。距安府不足一箭之地的官道上,还有三五成群的难民络绎不绝,有些人耗尽了力气正坐在路边的树下歇息,更有人不时栽倒在地,再也不起。 此情此景让安少爷深受震撼。他不是个好人,倒很想做个坏蛋,这大概源于对那个窝窝囊囊的上辈子的逆反心理。不过他心目中的坏蛋的标准也不过就是调戏调戏小丫头,买个梨子不给钱之类的,最大的理想就是他安少爷人见人怕,像书童说的那样有“小儿止啼”之效。“难民”这个词汇他不陌生,可耳闻不如目睹,眼见一个个已死或半死于他面前的瘦似骷髅,活像活鬼的同类,对他而言简直比他走过一遭的阴曹地府还要阴森凄惨,超出了他能够接受的范围。 “老刘!”他喊过正忙得满头大汗的二管事,吩咐道,“到府内召集人手,到庄口官道上设粥棚施粥。记住,多下些米,要插筷子不倒,我会去检查的!” “少爷,这几日从庄里过的难民就没断过,每天有不下两三百口,光我们收敛的饿殍就有二十多具,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少爷您心善,不过官府都不管,咱们哪顾得了这么多人吃饭?再说粮食从哪儿来啊?”老刘苦着脸,看起来对这个转了性儿的少爷的做法很不感冒。 “能管多少算多少!少爷我都不心疼粮食,你扯什么蛋!前几天搬进仓库的不都是粮食?赶紧去办,少废话!” “好嘞!”老刘见少爷不乐意了,不敢再说二话,一溜烟儿领着人拉粮去了。 安少爷的这番话说的确实是发自肺腑,毫不刻意,围在四周的难民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眼见这位公子放粮济困,救民水火,顿时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感恩戴德的叩头拜谢——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啊,公子大仁大义,菩萨一定保佑公子长生富贵,多子多福……” “公子菩萨心肠,好人呐……” “呜呜呜——小人一家五口的性命,全赖公子慈悲,小人刘五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 安少爷窘得满脸通红,一头是汗。好人?这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安在他头上的荣誉称号,怎么倒觉得有点丢人现眼呢?他搀起这个,扶起那个,最后受不了了,干脆跑进府里躲起来了。 “少爷,这回您可以安心去庙里上香拜菩萨了吧!”王朝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眼神里满是钦佩之情,让安少爷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做好人做到全身不自在,看来老子还真天生是个当坏蛋的料…… “安半城”的名号不是吹的,不到两个时辰功夫,庄口便搭起了将近半里长的草棚。棚下几十口大锅架在土灶之上,锅里黄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果然做到了如他所说的“立筷不倒”。安少爷一高兴,又叫老刘到县城自家的酱菜园子里拉来几车咸菜,有饭有菜才够味嘛。老刘眼看着这个平日里家里火上墙了都懒得瞅一眼的少爷好容易干点正经事了,又把这个家往死里败,小半仓的粮食转眼间被搬个精光白白喂了难民,现在又开始折腾自家的酱菜园子,心疼得直掉眼泪。连连叮嘱小五和二狗,一定跟难民们说好了,白吃安家的可以,但必须拉在安家的地里,肥水再不能流到外人田里去……这才不情不愿的进城去了。 跟着出来看热闹的小七,拉住一个正在排队领粥的瘦骨伶仃小姑娘问东问西,结果一听这个小姑娘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为了弟弟不被饿死,被爹娘插上草标卖了好几天还没卖出去,眼圈立刻就红了。她跑到粥棚盛了满满一大碗粥,连同身上藏着的零食和一小串钱统统给了小姑娘,眼见粥棚里人手不足,又自告奋勇跑到粥棚帮忙,cao起一把快赶上她胳膊粗的大饭勺,在锅里费力的搅和。结果她个子矮,力气又小,使出吃奶的劲也没搅和动几下,自己倒差点一头栽进锅里边当粥煮了,幸亏被安少爷一把扶住。 “小七啊,素粥就可以了,香喷喷的rou粥少爷我供得起你这一锅,人家再要可就供不起啦!”安少爷心情愉快的笑话起小七。 结果小丫头没像往常一样对他张牙舞爪,反倒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少爷,我真没用,干什么都不行。刚才那个小meimei,又能绣花织布,还会种田养猪,可一贯钱都卖不出去。要是换成我,是不是半贯都没人要?” 一见自己的小心肝哭了,安少爷顿时慌了手脚,又对她的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哭笑不得,连连安慰道:“哪能啊,谁敢把你卖了,看我不跟他拼命!就算搬座金山来,少爷也不卖!” “那如果我是那个小meimei呢?什么都做不好,脾气还坏,少爷你肯花多少钱买小七……” 这时候在人市里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本是最少也要五贯钱,可如今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跌到了一贯,再加上眼前这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难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出大乱子了。安少爷不介意败他便宜老爹的家,可也担心这场乱子会影响到他混吃等死的幸福生活,他一边耐心安抚好自艾自怜的小七,一边找几个难民打听情况。可一群乡野小民哪晓得什么大事,只知道自己家过兵了、打起来了,之后兵们就杀人放火,他们就拖家带口的跑了。至于过的什么兵,打的什么仗,那就大眼瞪小眼了。唯一有用的消息,就是他们大都来自东都附近的东郡、颍川、荥阳等郡。 直到傍晚老刘从县城回来,他才大致搞明白出了什么事。五月中,当朝皇帝杨广东征大军兵败高句丽,被称为大隋国之干城的十二卫精兵伤亡惨重,粮草军械丧失无数,不过大隋开国气相犹在,一战之败还承受得起。要命的是那位争强好胜的皇帝陛下,一边尥蹶子往家逃,一边不忘传谕天下,尽征河北、山东、河南、河东诸郡丁壮为骁果,尽调天下粮草兵甲于涿郡,来年开春要再征高句丽!这个消息一出,犹如热锅里被洒了一瓢沸油,被没完没了的建东都、修运河、征高句丽折腾的疲于奔命、怨声载道的各地百姓纷纷揭竿而起,更有割据一方或是占山为王的地方豪强、江湖豪杰群起响应。六月十五,王薄、高士达、孙安祖、孟海公等河北一带义军在豆子岗会盟,公推王薄为盟主,高士达为副盟主,集兵十余万,号称五十万,南下齐郡。齐郡郡丞张须陀兵力不足,不战而连弃高苑、临济、邹平三县之地,终于在六月二十六以三万郡兵埋伏在临邑城东三十里,和驰援而来的鲁郡郡守郑善果的两万援军南北夹击,大败王薄,斩首万余,俘虏数万,余者四溃。张须陀乘胜追击,四战四胜,王薄与高士达等摄于张须陀的威名,加上粮草不济,遂退出齐郡,并分兵三路袭扰北海、渤海、济北三郡,齐鲁大地兵锋四起,生灵涂炭,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