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此间的老道
又过了数日,老爹仍是不见踪影,连派出去的人都音讯皆无,反倒是越来越多的难民聚集在安家庄不走了。家乡陷于战火,前路茫茫未知,哪比得上这安家庄不但管吃,还管饱?于是乎这里几乎成了西逃关中的难民的终点站,几天工夫安家庄外的粥棚为核心,聚集了不下五千难民。 可安少爷的麻烦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粮食的问题。安老爷拉回来的几百车粮食已经搬空了一小半,哪怕算上家中的存粮,照现在的吃法也用不了一个月,安家就坐吃山空了。更何况,安老爷拉回来的可是官粮!安少爷对此也束手无策,官粮不官粮的留给他老子cao心去,他能做的也就是打发人进城买粮,然后把粥棚每日施粥三次改为两次。可如今河南乱象已经波及关中,县城里粮价飞涨,而且供应紧张,好容易才买到百十石粮食,也是杯水车薪,济不了大事。 然后居然是难民们不乐意了。一大早就有几十个婆娘围住了安府大门,先是抱怨一天两顿吃不饱,随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帮人越说越来劲,安家在他们嘴里简直成了为富不仁、假仁假义的典型,把安少爷气得七窍生烟——当今这世道,除了高门大户还有谁是一天吃三顿的?贫苦些的一天一顿也不稀奇。前世他也碰到过这样的事,他家的一个亲戚得了重病,亲朋好友去探望的时候你给个一千,他给个八百的,亲戚都感激不尽。他父母那时还健在,去探望的时候给拿了一万块钱,结果亲戚非但没领情,反而翻了脸,跟他家断了往来。很显然,人家都拿千八百的,那是尽了本分。你家有钱,拿一万很显摆不是?怎么不把十几万的治疗费全包了?于是善心成了炫耀,同情成了伪善,哪朝哪代都少不了这样的人。 于是安少爷发起飙来,要不是小七苦苦劝阻,险些把粥棚都给掀了,最后还是让王马张赵领人拿着大棒子把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给撵出了安家庄。 还没等他消气,又有家人来报,庄西头来了好多官兵,把庄子给围了! 老子一没造反二没叛国,以前干那点破事就算有人管也不干官兵毛事!别人怕官兵,安少爷可不怕,领着四大护卫气急败坏的寻出庄去。 庄口粥棚附近的空地上,上千大隋官兵甲胄鲜明,刀枪林立,呈扇形一字排开,将等待施粥的难民逼到空地中央,围作一团。远处的田间地头,上百骑兵正在驱赶追逐着零散的难民,官兵的呵斥声和难民们的哭叫声此起彼伏,庄口两侧的农田被践踏的一片狼藉。 庄口官道的正中,在几十名亲卫的簇拥下,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相貌甚是英武的少年将军端坐在一匹黑色战马之上,脸色平淡,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 他应该就是正主了,安少爷稍一定神,快步走到这位少年将军马前十步,草草一揖,颇为无礼的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安家庄一向奉公守法,将军缘何领兵在此围捕流民,践踏农田,可有官府文告令牌?” “你是何人?” “在下华阴县学学生安子建!” “哦!你就是安子建?”少年将军似乎有些意外,英挺的眉毛一挑,眯缝着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你就是三年前同时被荐入文举和武举,人称‘华阴第一才子’,曾被杨校尉竭力举荐的那个安子建?” “那是乡亲们的抬爱和谬赞,子建愧不敢当。” 少年将军看上去对安少爷很感兴趣,微一侧身很利落的跳下马,双手负后施施然的走到他面前,似乎不经意的问道:“那你为何辞荐拒考,白白浪费了这入朝为官、出人头地的机会?” “此乃家父所命,子建不敢违背。况且子建性情散淡,闲云野鹤惯了,无缘仕途也未必不是件坏事。” “哦?你这样的人倒也少见,男儿汉大丈夫理当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青史留名,才不枉人世走一遭。身负不世才华,却无端辜负埋名于乡野,于国于民于己何利?”那少年将军似乎对安少爷颇为不屑。 安少爷有些烦了,我自己乐意怎么打发自己,关你屁事?他硬邦邦的反问道:“这位将军,还是请你告诉我,为何兵围安家庄?” “某乃左骁卫屈大将军府下鹰击郎将孙通。近日有逆贼作乱京兆,谋害朝官,代王殿下任命屈大将军为京兆捕盗专使,某奉屈大将军之命来此勘察逆贼行踪。如今数千流民聚于此地,意欲何为?是否有逆贼藏匿其中煽动生事?某岂能不察?”这个叫孙通的少年将军也不恼,依旧慢吞吞的说道,人却凑了过来,四目相对,不过咫尺,隐隐然火花四溅。 安少爷毫不示弱道:“关东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途经此地。我安家在十里八乡颇负善名,拿自家粮食接济难民,可犯了朝廷律例?至于其中是否有谋逆反贼,孙将军请看,难民中的青壮男丁均已被潼关守军征去挖壕筑垒,剩下的都是些妇孺老弱,即便其中藏匿反贼,以孙将军之兵强马壮又何惧之有?” “代王殿下有令,所有往来流民,俱由官府收容安置,私下相聚百人以上者,视同谋逆!” “代王殿下哪天下的令?可曾到我安家庄传令?县城里的官们大半个月前就走的一个不剩,又有谁来收容安置这些难民?三日之内,不下二十具饿殍横尸庄外,难道我等可以坐视不见直到今日?那你们也不用勘查什么逆贼了,这里早成了停尸场了!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子曰‘君子成人之类,不成人之恶’,孙将军你说呢?”安少爷针锋相对,毫不畏惧。 “好一张利口!”孙通神色不变,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话,绕着安少爷缓缓转了两圈,仰头望天,淡淡的道,“此事法无可恕,情有可原,揭过不究也不为过;但若孙某以违反朝廷律例,私聚流民妄图不法为由将你拿下治罪,无论代王殿下还是屈大将军座前,孙某也都说得过去。” “那孙将军意欲何为呢?” 孙通不答,朝他微微一笑,道:“某十七岁被荐入京应举,也是文武双荐,结果文试第二武试第一。蒙陛下隆恩,许我在文武职事中自择其一,某选武职,陛下即破例将孙某以一介白身晋为鹰击郎将,在我朝是为首例。然则听我左骁卫军中宿将曾言,同年有一安姓举人,文武皆能,若非辞荐拒考,孙某恐难有如此风光。今日你我相见,孙某颇想一试此言虚实,不知你意下如何?” “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就请你随这些流民跟我往京师走一趟吧。哦对了,我不是威胁你,你去了京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孙通依旧淡淡的说道,说的跟没事人似的。 安少爷恨得牙根痒痒。这小子一看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货,这种人表面上都挺会装蛋,实际上心眼都小得像针鼻。何况这时候可没什么法治社会的说法,落他手里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恐怕都是轻的,还什么“不会有大麻烦”,瞧他那个得瑟样!安少爷只得悻悻的道:“你要比什么?” “好!”孙通看上去很高兴,返身来到自己的马前,翻身上马,说道:“某既为武将,自然是比试武技。取你的战马马槊来!” 安少爷这阵子没少跟四大护卫学习骑马,现在骑个太平马是没什么问题了,但是让他双手捧着一根好几十斤的马槊,单凭双腿控马,那也不用厮杀了,他早跌落马下摔得鼻青脸肿了。可他能被荐为武举,要说不会马战是不可能的,急切间他只得信口开河道:“我的马下崽去啦,别的马我骑不惯!既然你已选了武试,那怎么比就该我选了,我选步战!” 下崽?母马?这年头除了姑娘夫人们会骑匹母马代步,习武作战的哪有骑母马的?孙通莫名其妙,可他身为朝廷六品武官,跟安子建这个老百姓斤斤计较就失了身份。所以他也没反对,又纵身下马,两手一伸,自有亲卫上前为他摘盔卸甲,露出一身短打劲装,走到安少爷五步开外,抽出佩刀横于身前。 用刀?安少爷的本意是比试下拳脚也就行了。身为后世文明人,他对冷兵器有着天生的排斥,给他支冲锋枪让他突突倒一排人,逼急了也许都能做到,可在影视中听到的那种刀剑入体的瘆人的声音就让他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让他自己去挥刀砍人?所以他恶补武功时都以拳脚为主,兵刃连碰都没碰过几次。可比步战是他说的,看人家立刻下马拔刀这意思,好像步战比的就是这玩意,再推脱好像也说不过去,他只得就近抽出马汉的横刀,又连退好几步,与孙通对峙当场。 横刀,是他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兵器了,比划的次数也最多。和后世的刀剑相比,这种刀柄长刃狭,做工更加精细利于实战,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洋刀的祖宗。东洋刀以双手刀法驰名,招式简单直接,大开大阖,靠气势取胜,横刀的用法大体应该差不多。想到这里,安少爷不待孙通出手,双手举刀过顶,急冲几步一跃而起,使出吃奶的劲一刀劈下。 孙通既闻安少爷大名,知是劲敌,自然不敢怠慢。不过看这家伙持刀在手似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什么气势法度完全无从说起,还以为是他的慢敌之计,更是不敢懈怠。陡见这货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直愣愣的举刀劈下,身体的躯干要害几乎全是破绽,于是想也不想本能的单刀直进,疾刺安少爷下腹。 须知习武之人,最忌身体随意腾空。像安少爷这般一上来就漫天乱蹦,身体失去支撑,即便招式可变,身体重心也无法变化,对手很容易发现并牵引自己的重心,从而轻易得手。更何况安少爷从无对敌经验,早早的把刀举得老高,全身上下的要害之处如同赤裸的少女般暴露无遗,如今只怕他刀还未劈下,就被刺得肠穿肚烂了。 按孙通的算计,他一刀刺出,安少爷身在空中躲无可躲,只能回刀招架,重心必乱,自己就可以趁势抢攻,占得上风。谁知那个姓安的夯货跟缺心眼似的,对他这一刀全无反应,身体仍是一往无前的前冲,刀已举过最高点,正在全力劈下。孙通大骇,他是想比武,可没想搏命,想他以不满十九之龄官至鹰击郎将,全军无一,前途无量,跟这姓安的不过意气之争,岂肯以命换命?他毕竟对敌经验丰富,百忙之中向安少爷一瞥,一时间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怪不得这货对自己这一刀全无反应,人家眼睛闭得死死的,压根就看不着!